张还民一行,赶着烟霭濛濛的清爽早晨,一鼓作气往老山里走去。
这羊泰村坐落在骑虎岭余脉,离那山凼有些距离。
县城以下的村落,都是散沙一般落在山沟里,正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也只有张还民这样的牲口,才会没事往深山老林里钻。
日上三竿,四人走得面上汗水如浑浆,张不开眼皮,才将将望见苍翠掩映,鸟鸣清幽处,山神庙如燕子尾巴一般翘起的檐角。果真如张还民所言,东南角塌下去一块。
下山容易上山难,张还民喘着粗气,喉咙似吞了炭火一般,他估摸着,天黑之前还能赶回去。
其余人哪有他这样的好体力,那张三便瞪着枯黄的眼珠,咽口水的声音如竹龙压面,煞是骇人:
“獾子哥,见了山神,你可要帮俺美言几句!你娶了俺姐,俺姐说这俺辈子就赖上你了,獾子哥,嘿嘿,俺想,嘿嘿……”
张还民那叫一个暴脾气,利利索索赏了傻到家的小舅子一板栗:
“嘿嘿个鬼,入你姐!”
“不对,獾子哥,你本来就入了俺姐啊,不然俺外甥哪来的?”
“嗯?这样跟俺说话的!”
不由分说地,张还民抬手还要抽,却被李四和王二麻子拦下来,扯到别处。王二麻子是个没主见的庄稼汉,板着一张马脸,李四拿主意多一些,便尖着嗓子道:
“还民兄弟,嘿嘿,平日怎么不见你火气这么大?咱们都跟你到这儿了,你说个准数,那山神……真认你当干儿子了?
“哥几个知道你这人说一不二,老话说,这神仙也得讲究个堂皇啊,且不说这山神庙窝在山凼里头,都不知道哪朝哪代封的官……”
张还民心说老子今时不同往日,哪里用得着和你们这群丘八客气。
盯着拐弯抹角地打退堂鼓的李四,呛了一句:
“问这么多,随我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这牲口吃枪药啦?李四瘪了瘪嘴,罢罢罢,他也拿张还民这没法子。
三个庄稼汉,硬着头皮跟紧张还民,往荒废多年的山神庙行去。
扎——
桃木做的庙门向两侧推开,烈阳底下刮开一丝风梢,尘糜扰动。张还民打头阵,噔噔噔踩出一串清晰脚印,到神龛脚下,往蒲团上一跪,磕了三个响头。
这才直起身子,颤悠悠地道:“爹!俺带人来看您了!”
三人站在门槛后面,踟蹰不前,见破庙里阴风阵阵,鬼气缭绕,一听这话,怎么觉得慎得慌呢。
俺们不是被骗了吧。
抬眼望去,黑黝黝的神龛里面,坐着一尊黄泥造像,体表裂纹横生,有一种怨恶的感觉。
泥胎神像自是身披青袍,左手持钹,右手缚粗幌绳,倒像是佛门法器。
庄稼汉们视线上扬,再看那神像脸部,被烟火熏得灰黑,双眼微阖,表情……
说庄严肃穆有些勉强,倒像是屙屎不顺,面部代偿。
总之,庄稼汉们看不出什么名堂,在他们蒙昧的记忆中,十里八乡各种名目的野神,大抵都是这种三教杂糅、四不像的歪瓜裂枣。
“三儿,你先过来,给咱爹磕头!”张还民招了招手。
张三偷瞄了山神爷几眼,往蒲团上一趴,屁股撅起老高,酝酿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道:
“爹,俺要,俺要娶媳妇,要屁股大的,嗯,要比俺姐还大!”
咳哧!
贾生差点一口泥浆子喷出来。
张还民给我找了个什么人?
那李四和王二麻子四目一对,人都麻了。
张还民那是爹妈没得早,你张三家里老上人还生龙活虎呢!
这俩老光棍也不甘人后,有样学样地噗通跪下,口中有气无力地一齐喊道:
“山神爷爷,俺们也想娶媳妇!”
王二麻子学贼了,干嚎道:“俺媳妇屁股要跟刘寡妇一样大!”
那李四急忙嚷嚷:“俺媳妇屁股要比刘寡妇还大!”
趴在地上王二麻子眼眸一震。
似乎明白了什么。
“李四,入你娘,你都有张寡妇了,还脚踏两条船!”
“俺入你娘!刘寡妇跟俺登对着呢,什么时候许爬她家院墙了?你待怎的,扒灰还想给人家落个牌坊?”
贾生:“……”
真想把这几个夯货挂梁上啊。
李四和王二麻子旁若无人地扭打起来,发出哼哼啊啊的声响。
张还民舅甥两个并排跪着,心正灵诚,先不管其余两个人厌鬼憎的牲口,磕完头,张三便捻了三根线香,插在装了八方后土的香坛里边。张还民也吹燃了黄纸,两个庄稼汉映成了红脸,写满了对好日子的向往。
烟火徐徐缭绕,贾生正对这几个夯货头痛,突然,竟神奇地感觉有一股暖热渗进脸膛。
而后,贾生竟感觉,原本动弹不得的肩膀似乎松懈下来,有一种泡了半小时温泉的舒爽感。试着灌注力气,蚕蛹似的半个身子微微挪动,生锈一般酸涩。
而与这座荒庙,与骑虎岭的联系稳固了许多,便如同从细瘦的雨后沙地上的水痕变成了汩汩小溪,更加如臂指使。
附在泥身上的魂魄似乎变得凝实了许多。
香火愿力起作用了?!
贾生真想一拍大腿,嚯,老子真是天生当神仙的料子啊。
只要让张还民多拐些村民过来,岂不是很快就能跑路了?
等等,都能刷级了,我还跑个锤子?
于是,贾生黢黑的面目上,低垂的眼睛线条顿时灵动起来。贾生默声斟酌几句,开口,似金石相斫,声震瓦砾:
“堂下何人聒噪?尔等凡人,既奉了香火,早早退去。”
恢宏的嗓音绕梁不散,四人后知后觉,俱是吓得筛糠一般,接着便砰砰磕头,口中发出细弱如蚊蝇的呼声。
李四脑袋还似空瓦瓮嗡嗡响着,娘的,山神说话了?
他偷偷瞥了眼张还民,这牲口脸上可美滋滋的和过年一样。
“为何不答话?”
端坐在神龛中的贾生面若寒霜,心底却乐开了花,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一趟来了四个,一个人就能再拐四个,照这个进度,下个月初八之前,我的法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当然,能拐来更多香客的前提是,眼下这些庄稼汉得全忽悠瘸了。
张还民一瞪身旁几个没眼色的庄稼汉,急忙磕头:
“爹,您老慈悲!您低头看看,俺是您干儿子啊!”
贾生这才恍然:“哦,是还民呐。你来做什么?”
张还民还想倒倒苦水,这一问,差点咬断舌头,“爹,不是您老让我来的吗?
“您老要找的冤大”
“咳咳!”
“哦,爹,俺带了人来给您老人家祝寿!”
张三这痴儿忽觉有人踹屁股,哦了一声,往前蹭了蹭,献宝似的托起一把线香,含糊不清地瞎嚷:
“儿子张三给您磕头,祝爹永远不死!”
混账,爹没死咋成的神仙!张还民暗中又狠狠踹了一脚。
张三连忙改口:“祝爹与天同寿!”
其余人等也一齐高呼:“山神爷与天同寿!”
山神贾生颔首应下,感觉那股涤荡魂魄的暖流又鲜明了一丝。
面上冰雪消融,贾生轻声笑道:“尔等心意,本神收下了。
“尔等奉了香火,可见尔等都是诚心向善的本分人。还民是我干儿子,尔等便算不得外人。本神不掌姻缘,这里却有件生财法宝,得了此物,保准日进斗金,一辈子做个富家翁,届时便是月老下凡亲自做媒,王公争相征辟东床。尔等凡人心心念念什么恩爱真情,姻缘一线牵,哪有这银砖满屋实在。”
贾生不是月老,自然没法给这几个庄稼汉牵红线。
法宝,没有,但可以有。他不是还有个射覆之术没有施展吗?
总之,都不妨碍贾生给下线画大饼。
反正我又没说真的给你们。
张三一脸痴傻,歪着脑袋凑近张还民:“獾子哥,爹说的啥意思呀?”
张还民一脑子浆糊,你问俺,俺又问谁?
“混账,爹说话你听着就是,还敢问!”张还民一巴掌拍过去。
但是,李四这家伙以前读过私塾,他悟了,脸色通红,挤到山神近前,咚咚磕头,桌案震动:
“山神爷爷一番话醍醐灌顶,山神爷爷便如同是小人再生父母,小人,愿子子孙孙侍奉山神爷爷!”
几个庄稼汉纷纷拜倒,一通乱喊。
不知道李四说的什么丁卯寅丑,跟着滥竽充数就对了。
“哈哈哈哈,还民,我的儿,你孝敬老子,做老子的也不亏待你。”
山神凝神屏气,兀地呼出一口白气,幽幽落下,当空跳出来几样红漆斑驳的仙家法器。
铜铃,判官笔,摇鼓,铁蒺藜。
假形之术!
贾生这般变出来的法器,只灌注了些微香火力,法力甚低,用个一两次也就作废了。
“还民,尔等选罢。”
那张还民磕头谢了恩,拿起中间那杆乌沉沉的判官笔,眉心一刺,只瞬间便通晓了此物的用途和限制,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张三和王二麻子,一个抢了摇鼓,一个拿了铜铃。
张还民扯了扯二人衣角,窃声询问,才晓得三人拿的都不是生财的宝物。于是,三个庄稼汉便瞪着绿眼睛,死死盯着那不起眼的铁蒺藜了。
而那李四,对同伴瓜分宝器视若无睹,仍将额头抵着地面,像是从那里长出来的一样。
追魂之术!
贾生灵光闪现,对李四的奸恶心肠便了然于心。
李四并不满足。
他无比清楚,山神爷给予的都是些蝇头小利,他也明白,你若是不给?他这等癞皮狗,也能耍得你叫苦。阎王好惹,小鬼难防啊。
贾生啊贾生,当神灵最重要的是什么?
生杀,夺予。
山神爷一张黑脸缓缓巡视,心肠也转了一转。
不如,枪打出头鸟吧。
蕴含威严的目光剑芒似的缩在李四背后,贾生吐气开声,好似鼻息喷出的是雷浆电涌:
“李四。”
“山神爷爷,李四在这儿!”李四忙不迭虚与一番。
“你是芝塘县人,四年前才搬到羊泰村,只因你欠了赌债。”
山神不与他多费口舌,只默默道出这么一句,接着,脸色突变,眉目之间尽是狠厉,呵斥道:
“赌赌赌,欲壑自补。如此昧财,谁家姑娘肯许你,李四!欺到了本山神头上,你好大的胆!”
追魂之术!能照见魂魄,旁通人心。
李四顿时如遭雷击,竟然说不出话。忙是低下头颅,细细琢磨,可胸中那点墨水如今全数推翻,化作了那句“举头三尺有神明”!
李四挤出几滴眼泪,真话便如泥坝崩塌,一句句惶恐道出:“山神爷饶命!俺,俺那是犯了贪心,偏听那牙行的李掌柜说,押上几回就能发财。开始,确是小赢了几次,等到晕乎乎地抵押了几亩薄田,方才知道受骗,想收手也迟啦,俺是猪油蒙了心眼呐!事到如今,俺还想着山神爷爷接济,能帮俺还了赌债,俺不是个东西啊!”
“不敢瞒着山神爷,”李四眼珠滴溜打转,“俺每旬偷偷去刘寡妇家,其实是看她可怜,她那死鬼丈夫走的早,只留下几吊钱作抚恤,可怜呐,呜呜呜呜……”
李四在这儿呜咽哭诉,凄凄惨惨,张还民、张三还有王二麻子俱都两股战战,挪远了些,倒像是不认得他一样。
再瞄一眼山神大人,与青天老爷升堂一般无二,句句话都拍下似惊堂木,落下狗头铡,面上又不显山不露水。三个得了神赐的庄稼汉都是面露敬畏,心中念叨着:
举头三尺,有神明。
贾生眉毛一横,威严内敛,心说这小子真刑啊,连寡妇家钱都敢惦记,面上还是正气凛然道:“竟然有这种事?”
贾生早就有算计,吃定了这孙贼怕死。
见山神大人没降罪,李四赶紧趁热打铁,拍着胸膛,杀猪一般嚎叫,“爹啊!俺不孝啊,干了这么些混账事,今天山神爷爷要怪罪,便收了俺的烂命吧!只恨,不能给爹尽孝啊!
“若是蒙山神爷爷不弃,若是能给俺机会,俺想做个好人呐!”
贾生眉头紧锁,这,演技简直浑然天成啊。
要不是我用追魂之术看见你老爹坟头草老高了,我还真信你了。
“俺活着有啥劲啊,俺今天要撞死在这里罢!”李四干嚎着,一把抱住了斑驳的桌腿,死命摇晃。
“够了。”
贾生看不下去了。
“念在你我有一份香火情,我饶过你。李四,呵呵,不想你竟是如此纯孝之人,财帛动人心,谁人能免俗?那本神给你一次机会。李四,抬起头来。”
李四止住了哭诉,不知道山神爷这话是反讽还打是什么机锋,愣愣抬头。
“还赌吗?”贾生摆出一副谆谆教诲的样子。
这李四的鬼祟心思实在是招人讨厌,不过,贾生扫了一眼早就瑟瑟发抖的张还民、张三和王二麻子,倒是觉得李四这胆大包天之徒,还是个可造之材。
李四忙是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就是被山神爷爷打断腿,俺也不赌了。”
“杀才,要是我让你赌呢?”
李四嘴巴张得能塞鸡蛋,这辈子还没听过这样的要求。
“山神爷爷要俺赌,赌,俺从命就是了。”
“怪哉也,本神方才看你,印堂发黑,獐头鼠目,现在一看……天庭饱满,面似忠良,命宫里似有青龙入主,财爻发动,应该财旺福兴,一生称意,不想还有此种波折。”
李四:“……”
李四摸了摸火辣辣痛的脸。
他记得爹生前说,自个儿长了张孤拐面,尖嘴猴腮的,注定一辈子没出息,李四也从来是以怨待人,浑浑噩噩,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福分。
山神大人金口玉言,不能唬人。否则我李四这种遭人戳了一辈子脊梁骨的蠢才,怎么能活到如今?
他一激动,便问:“山神爷爷,俺娘也说过,生下来就不是福薄的人,那俺的福气在哪呀?”
这你就问对人了啊。
既然诚心正意地问了,可不许走了啊。
贾生俯下脑袋,黢黑的脸膛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实际上,他已经努力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屠夫模样了。
“李四,本神最喜欢你这等实诚人,也将宝物赐予你罢。”
张怀民、张三和王二麻子本是被挤到一旁,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就等着李四这个在山神爷眼皮子下面耍心机的傻子被一道天雷劈成黑影,此刻,一个个眼睛冒绿光了。
发生甚么事了?
李四喜不自胜,不想这命里的福气来得如此之快,他本就是自以为聪明实则又莽又蠢的人,伸直脖子,眼巴巴等着。
却见山神爷布满裂纹的泥身略有晃动,绽出些微金芒,从肩膀开始,再到两臂,手掌,发出咔咔的声响,土渣剥落如絮。
饶是有香火法力加持,似乎,做出动作还是异常吃力。
贾生左手抄起案上一只破碗,右手一寸寸僵硬地撑开,呈剑指诀,按在陈米里一搅,顿时金光迸射,映得山神脸上阴影交错。
不一会儿,桌上的破碗里光采暗淡,化形出三样泛着骨质光泽的小物件,莹润如玉,骨碌滚动,叮咚悦耳。
假形之术·玲珑骰子。
山神斜着碗肚,让李四能看清碗里的东西。
登时,贾生讳莫如深地道:
“耍一局试试。”
李四似乎明白了什么,两眼放光,颤巍巍地接过破碗,倒扣过来,转着圈颠了三番,抻开汗津津的五指。
山神仰头看着横梁,轻敲桌案三下,接连轻喝,如将军运筹,帷幄千里:
“三,六,三。”
李四定睛朝手心一看,眼珠震动,扑通扑通,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这是何等神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