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你且去报信(1 / 1)十年不封侯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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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门可罗雀的山神庙,外头的平整草地上人头攒动,有老有少,庙里青烟淼淼。

三两个善信的泥瓦匠,搭伙修缮了漏风的檐角,添上新瓦,换了崭新的桃木大门。

清晨时分,山凼里雾霭沉沉,霞光冉冉,四个仙吏在庙门口一字排开,山神爷坐镇中央,别有一派威严。

连着三天,都有附近乡野的农人前来烧香。这些穷了十八代的村丁村妇,一个个拖着浑身泥污进了门厅,哆嗦着朝火盆里丢了黄纸,敬香,求愿,磕头起身。王二麻子就一身皂服地站在近旁,从一个竹篾筐里拿出一张蒸饼,饿极了的农人便沉默着抢了,似乎连手指都要一并啃下去,会说话的还要念叨一声山神爷慈悲。

“外头有水,别噎着了!”

王二麻子不知道第几次出言提醒这些饿死鬼。

分明前几天他也是一样面有菜色的闲汉,今天再看,却脸上白净,方头阔耳,像是县里头的公差老爷一般。其余三人亦是变化颇大,有了香火气息温养魂魄,最得山神爷器重的张还民面相愈加沉稳,张三的痴傻天性逐渐好转,连李四那杀才最近也收敛了不少。

果真不出所料,那灰头土脸的汉子刚跨过门槛,便噎得直锤胸口,踉跄夺下李四递来的水瓢,咕咚猛灌,才稍稍缓过一口气。

站在门口的张还民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捉着一块木炭,在草纸上补全了“正”字底下一横,眉头一拧,抬头喝到:

“下一批,莫着急,蒸饼管饱,人人有份!”

草地上萁坐着三五十个乞丐似的乡民,低头默默啃着蒸饼,循声瞄一眼烟火缭绕的山神庙,眼中的漠然冰雪消融,一种名为人性的光辉星星点点。

草木随风摇曳,嫩芽抽条,山凼里这片小天地正勃发着浓烈的生机。

若有一名练气士在场,定会惊异地发现此处的自然炁场极为紊乱,丝丝缕缕的日月精华如打铁锻胚炸出的星火一般鼓荡,如野马呼吸,以山神庙为核心,凝聚出一团极为骇人的香火愿力。

九月初六,四位仙吏送走了最后一批从县城慕名而来的香客,半下午便早早关了庙门,分列两旁听候,张还民端着拇指厚的一叠写满正字的草纸,跨前一步,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宣道:

“禀山神爷,自上个月二十九日以降,累计香客有八百一四七人,不足车轮高的孩童六十八名……”

张还民的官话已经学的有模有样了。

外人看不见时,贾生也不必正襟危坐一动不动,此刻手指敲打着桌案,声如打雷,呵呵笑道:

“尔等都是干吏。”

四人齐声拜倒,“不敢称功。”

不必多言,山神贾生嗯了一声,挥手让诸吏散去。

深夜,贾生才得空,阖上眼睛抽丝剥茧般地吸收白日吞进肚子的香火,庙门里檀香阵阵,泥胎神像高踞神龛,裂纹中隐隐迸射出道道金光,神异莫名。

约莫三更天的时候,贾生赫然睁眼,眼眸中金屑流转。贾生吐气开声,徐徐吹出一团棉絮状的七彩云团,空灵好动,沿着四面梁柱巡梭了一圈,便钻出门缝,眨眼间朝西边飞去。

西边好大一座山峰。

怪石嶙峋,荆棘乱生。

其名为五柳山。

七彩祥云飘飘然落入最近的一处蛮荒山谷里,似乎寻找到了什么。

瞬息而至,祥云悬在一只被利爪开膛破肚的野猪头顶,懒散打了个转,有些嫌弃,还是钻入了野猪湿漉漉的鼻腔。

忽然,那凉透了的野猪尸体居然撑着前腿吃力地站起来,口中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待腹腔肉眼可见地愈合后,野猪“贾生”眼神凛然,雄赳赳地钻入深而密的草窠。

它七绕八绕小跑了半个时辰,四面嗅嗅,终于,盯着一处泛着幽幽绿光的草丛狂奔而去。

呼查查~呼查查~

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寂静深山里十分刺耳。

“呔,哪~个山头的妖怪!”

前头响起一道没有起伏的声音,周遭弥漫起一股酒气,野猪亦步亦趋,离那抹瘆人的绿光近了,扬起前蹄,紧接着整个身躯便随风一涨,有了八尺高,带着班班血迹的皮毛变作一件看不出细节的黑色袍服,青筋毕露的手掌拨开茅草,让出半边笼罩在阴影下的獠牙。

“咦,哪,哪里来的野猪精,为何不答爷爷的话?”

髭毛乍鬼的小妖揉了揉眼睛,一见是同类,心中的警惕荡然无存,大着舌头问了一句,忽然一摊烂泥似的滑下板凳。

那野猪精缓缓打直身子,面骨咔咔爆响不断,须臾便隆出一张人脸,虬髯,眉毛驳杂,看着凶悍孔武。

虬髯黑袍妖精自顾自卷起衣袖,眼角一吊,瓮声瓮气地道:

“这儿便是五柳山?”

一盏死人头骨做的灯碗吊在槐树枝丫上,鬼火莹莹,风吹不动。

树影交错的泥地上摆了一张八仙桌,碗筷杯盏俱全,十几个赤发蓝脸的小妖醉了个遍地狼籍,腥臭气味叫人作呕。

那摔倒的小妖滚了一地土,将将爬起身,嘴中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什么,没理会来路不明的闯入者。

贾生捏了捏鼻子,忍受着妖怪们发散出的糜烂气息,大步上前,大喇喇地坐下,捉起一只还算干净的海碗,咕咚灌下一口血酒。

天知道他喝的是什么。

红毛小妖拍了拍水声隆隆的脑壳,同样拉了长条板凳坐下,不耐烦道:

“你这野猪精倒也不生分,说罢,打哪儿来的?找我们五柳山做什么?”

虬髯客双目四顾,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俺来自无肠山,说出来吓着你,俺与你们那周颙大王有旧情,此番是来投靠的。”

贾生自然认出来这妖怪,是那日跟着大妖周颙的小钻风。他一仰头干了酒碗,喉头上下蠕动,其实半碗酒都撒了出来,悄然吸附于掌心。

哐嚓,酒碗往桌面一扣,虬髯客凑近了小妖,故意压低嗓音道:

“听说,五柳洞那位停滞不前,群妖涣散,周颙欲取而代之。”

小钻风脑袋一嗡,酒醒了大半,连忙啐了一口,磕磕巴巴地道:“你哪里听来”

“我还知道,你们这个日子就要举事。”虬髯客说着虚比出一个“八”字。

小钻风深提一口气,蹭的一下就要起身逃去,虬髯客动作更快,臂弯一展,似大人戏耍稚童,将他按下。

小钻风这伶俐鬼恰似被他芭蕉叶似的粗手捏在手心,面上露出惊恐,见那汉子咧开嘴,笑嘻嘻地道:

“跑什么,吃了你不成?

“俺奔来投靠,自然给你家大王备了份厚礼,正愁没个引荐的门路。”

小钻风眼珠滴溜转了一转,“那你在此不要走动,俺这便去请大王。”

“唉~须知送礼要讲究各天时地利人和,周颙大王还未发难,俺这时候兴冲冲跑过去岂不坏事?

“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俺也不说两家话。俺们无肠山别的没有,宝物却多,兄弟这次出来带了不少。”

虬髯汉子自袖子里掏出一只有着猩红纹路的瓷瓶,扔给小钻风,正是贾生用血酒杂糅假形之术仓促做出来的小物件。

“这是见面礼,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小钻风接了宝贝,立刻闻到一股馥郁的血香,眼睛都直了,溜嘴边的话瞬间换了样:

“东面那里有座山神庙,后天亥时,你附近找个背风的地方候着。五柳洞四个大钻风届时在庙里劝谏,俺与七个小钻风会去山下捉几个生养好的人作血食,待俺回来,你便带着礼物现身,俺再上前为你游说一番,而后一同举事,你我便是自家兄弟了。”

听完小钻风的馊主意,虬髯客爽朗大笑,两只妖精又虚与客套一番,虬髯客便借故离开。

出了五柳山,虬髯客又变化成了野猪,在附近罕至的山坳里转了个大圈,没见追兵,飞也似地跑回了山神庙。

初七这天清早,张还民提着扫帚簸萁来到山神庙,默默磕了头,起身,静悄悄地清扫灰尘。

张李王三个牲口脚力长进后,又不知道祸害哪个县的赌坊去了。

“还民。”贾生开口打破了寂静。

“爹。”

张还民放下扫帚,抬头瞧了一眼山神像,便恭顺地垂下眼睛。

“你在山上的时候最多,可发现这骑虎岭有什么反常?”山神爷往日很少问话,自然有其深意。

张还民眼帘一垂,再抬眼,双目中精光内蕴:“儿子愚钝,有爹指点,这两天功力才有了些微末进步。”

话头顿了一顿,“前日下山的时候,儿子看见那西面一座山上立着一座耳状怪石,定睛一看,似乎有些黑气凝而不散,像是”

“像是妖,是否。”

山神庙后头寝殿里藏了几卷破竹简,是有关修行的见闻杂记,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做,其中有如何辨别妖怪的细致记载,张还民等仙吏事先是看过的。

“……儿子不敢说。”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张还民肝胆皆是一颤,连忙跪下,头颅埋低,两鬓汗水如浆,似乎头顶着煌煌烈阳,一个字一个字异常艰难道:

“干爹法力高强,这骑虎岭大小十五峰,十八凼……”

“还民。”贾生语气幽幽。

“儿子在。”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樵夫战战兢兢地抬起脸,身下多了一摊汗渍。

山神贾生缓缓皱起杂乱粗眉,香火熏得乌黑的面膛上难得闪过一丝戾气,“那立着耳状怪石的山峰,山上有个五柳洞。”

“这个月初八,若是本神算的不错,骑虎岭便有一场恶战。

“不妨告诉你吧,那五柳洞有一个叫周颙的大妖,专做害人性命的勾当,手下白骨累累。吾忝为一山之神,虽不敢说保佑四方风调雨顺,百姓安居,却也知道,若是容忍这等妖崇作乱,若是舍不得这张神位,若是治下黎民百姓活在妖魔恐惧下惶惶不可终日……宁叫天厌之!”

张还民大惊失色,几乎是瘫陷在地。他也是有妻有子的人,羊泰村虽然远在东面,可离那五柳山又有多远?

这山里真出了妖怪,自己那婆娘,那不过八九岁的儿子,还有羊泰村百十户人家该怎么办?

他忙是以头抢地,很快额头便血糊连片,“干爹瞧得上俺,俺才有今日,若干爹,若干爹有用得上俺们的地方!俺……”

张还民嗓音沙哑,一声暴喝后,便越来越低,只剩下呜咽。

贾生颇为动容。

脏活累活得有人做,就决定是你了!

“好!有你这句话,还民,你是条汉子,起来吧。”

贾生摊开掌心,那金钹和粗幌绳俱都漂浮起来,各一道金线从掌心抽出,钻进张还民眉心。

时不我待,山神贾生吩咐道:“吾方才给你下了一道法术,你赶快走,去舒州县城,那知县先前请了青鹤观的道人做法事,只要一天不下雨,吾料定那道人脱不开身!

“你到了那县衙,不要开门见山去寻那道人。我再教你一句咒语,你远远见到那道人便要大声喊出来,而后,转身就跑,去找李四几人,戌时之前,尔等四人埋伏在西面出山必经的路上,到时有小妖出山掳掠,尔等佯装高喊一声‘我等自无肠山来’,便拿着法器一拥而上,必将其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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