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好戏刚开场(1 / 1)十年不封侯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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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还民得令,人命攸关的事情哪敢拖延,脚下蜻蜓点水匆匆下山,一路迤逦去了舒州县城。

舒州县城。

灾年不利,三班六房告了七八成的假,整个县衙近乎瘫痪了,只有几个佥派的差役苦哈哈地来了,无事可做。

负责此次求雨事宜的礼房,今日点卯,八个刀笔吏竟然只来了三位,其中两位还是县令大人关照的同族,碍着脸面不得不来。

三个小吏皂帽歪着,听得前面典史大人时高时低的提点声音,时不时点一下脑袋。

张典史哪里不晓得这帮家伙还在梦里神游,哀叹一声,放下公文和毛笔,活动活动手腕,正巧抬头眯眼看向窗外,看见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模样的家伙,坐在屋檐下面啃萝卜。

牛鼻子老道一面喀哧喀哧地嚼着蔫萝卜叶子,好似水牛吃草,还一面和小道士搭腔谈天:

“兴义啊,这次跟俺下山来对了吧?俺早跟你说,和你师叔师兄他们几个一样躲在家里,每天就只能喝喝白粥!你记得你兴常师兄不,上次饿得受不住了,晚上做功课的时候晕乎乎地把蜡烛啃了,让你王师伯一顿好打……”

年轻道士瘪着嘴,吃完最后一根青萝卜,舔了舔嘴唇,“师伯,俺想喝粥。”

老道士面露茫然,似乎回想起来泛在浓香米脂里翻滚的米粒,将裤带又杀紧了些。

“兴义啊,哪有粥啊。

“这旱魃不去,咱们观里那几十亩水田都糟践了,俺们上下七十七口人只能出去化缘了。”

“师伯,老百姓也没有粮,俺们能找到有缘人吗?”

“笨,百姓没有,地主老财家有啊!”

“师叔,老财和俺们有缘吗?”

“有,缘分大着呢!这些人活着时时刻刻讲究心安,死了还得风光体面,偏偏自己不能信服自己,那不就该俺们干活了,兴义啊,你也要学着嘴巴活络一点,以后才能落一顿饱饭。”

“师伯,你说到饭,俺就又饿了。”

两道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一个皂隶毛毛躁躁地跑进班房,顾不得扶帽子,牙齿打颤,低促喊道:

“鬼,有鬼啊!”

嗯?

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同时转身,眼中放出精光。

来活了。

“鬼在哪里?”

老道挽袖伸手去拦那皂隶,枯瘦如柴的小臂拧如劲松,那站班皂隶生得五大三粗,平时负责打牙牌和举水火棍,却被老道轻轻一搭一拨,什么都没看清,瞬间如锥刺皮球一般泄了力气。

皂隶这才清醒,“大堂,在大堂!”

“兴义,随我去看看!”

老道脚尖挑起桃木剑,袖中甩出几道黄符,蜻蜓点水匆匆到了大堂,却见一个皂隶打扮的汉子站在门口。空气中多了一分清淡的檀香,尾随老道二人而来的众胥吏都闻见了。

老道咦了一声,踏前一步,从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面走出来。

还未开口,那仙吏张还民便投来沉稳内敛的目光,开口吐出一串繁杂的咒诀。

不好!老道急忙催动黄符,可终究晚了一步。

喀喇喇——

一道粗壮如柱的紫色闪电在县衙门口炸开,电蛇肆虐,半人高的堂鼓瞬间化作齑粉!

众人脸上亮了一瞬,胥吏们纷纷惊厥倒地,小道兴义后知后觉一遮眼睛,放下衣袖再看,那古怪皂隶却不见了踪影。

老道脸色惨然,走出衙门抬头看天,只在舒州县城的正顶上,霎时间乌云堆起层层厚障,雷蛇游走,风声乍起,飞沙走石。

“这……”老道掐指一算,连连哀叹摇头:“人,万物之盗也!鬼知道那旱魃是何来头,尔只是假借愿力而生的香火神,何苦用蛮力与天地作对!”

老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身子靠着布满铜钉的大门,一寸寸往下滑落,“百姓真要遭殃了呀。”

小道兴义拢着袖子愣愣出神,他皱了皱鼻子,倏然抬头,指着天喊道:“师伯,你看那里。”

一道脆弱黄纸打着旋儿落下。

老道连忙伸手一引,一老一少凑近细细端详,不多时,便对那山中旷世大妖作祟,五柳洞妖魔内讧,九月初八亥时大妖周颙将现身骑虎岭山神庙,等一干事端了然于心。

其中离奇,竟让两位青鹤观下山开办法会的道士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转过神。联想起此前求雨时西面天空的种种异象,两个青鹤观道士总算琢磨出一点眉目。

颙,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这大妖周颙或许是旱魃本尊!

此等妖孽趁乱出世,必要裹挟人世间太多戾气怨气,两个牛鼻子道士出来仓促,没有拿的出手的法器傍身,哪里是大妖的对手。商议过后,老道一甩衣袖,一步十丈地朝西面老山迤逦而去,小道兴义则赶快返回道观,去请师伯师叔助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仙吏张还民,自县衙门口消失,忽而从某个哔剥烧柴的灶台里蹦出来,拍散衣袖上的火星子,拉开柴门,在王二叔惊恐的眼神中跨进后院。

深提一口气,张还民扯着嗓子,声震瓦砾:“王家莱,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房间里传出一声惊叫,带着后怕粗重的呼吸,跻拉千层底的摩擦声。

张还民忙将一张纸条投进窗户缝隙,呼查查跃上房顶,几个兔起鹘落便消失在马头墙外。

十万紧急。

芝塘县城。

李四眯着眼睛,面上溅了不少血点子,显得狰狞凶煞,冷眼打量缩瑟在乌篷船厢里,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

几个伤痕累累的帮闲叠罗汉似的堆在船坞边,李四一脚勾着船舷不让船飘走,一手提着滴血的铁蒺藜,嘬了嘬牙根冒出的血丝:

“李掌柜,莫躲俺了。

“你要是条汉子,自个儿把双腿绑上,从这跳下去,给俺爹陪个错。”

空气蓦然一沉,多了一股生冷的檀香味道。李四倏然昂首,瞳孔晃动,倒映出一张自漆黑天穹悠悠落下的黄纸。

同一时刻,那张三和王二麻子战栗抬头,见东北方向乌云滚滚,雷声锒锒,闹市里雀跃声乱哄哄地连成一片,两名仙吏接了令,心中皆是闪过一丝不安。

骑虎岭西南方向,一道山谷似有人持巨斧从当中剖开,松林涛声沙沙,不时回响起一阵瘆人的吼声。

戌时之前,草木呼查查折断,四道人影自三个方向飘飞而来,落在一处巨大山石后头。正是山神庙四位仙吏。

不待四人通气,谷底的羊肠小路尽头吹出一阵腥臭冷风,爆炒豆子似的窜出来一溜抗黑旗的小钻风,敲锣擦钹,好不张狂。

张还民压了压手掌,随即取下插在腰后的判官笔,一众仙吏听他号令,各执武器静悄悄地埋伏。

亥时过半。

百鬼夜行。

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渗入山神庙,压抑、躁乱的锣鼓调子越来越响,抬轿声,旌旗流云声,妖崇怪厉啸声,同登一堂,搅地天地色变。

嘭嚓!桃木大门整个迸碎,鼓点一下炸开,污浊的黑气一股脑涌进厅堂,化作三个晃悠悠的影子。

额头上四只眼睛,尖耳,青脸,鸟喙,是大妖周颙。

四个朱砂赤发,靛蓝脸孔的扛旗妖精,是五柳洞四大钻风。

披邪异青袍,体表有怨恶裂纹,几百斤重的泥胎高踞神龛,是不知何年何月住进此间的山神。

抗猩红大纛的大钻风屈膝跪下,漆木托盘高奉于顶,上头有一件水青黑色的大氅。

“大王!而今天灾不断,人竟相食,正是我妖类壮大的好世道。那五柳洞洞主黄乘却苟且偷安,实在寒我族类之心。我等早已不堪忍耐,若有雄主继位,五柳洞四百一十八妖,定当影从!”

周颙四只竖瞳齐齐盯着托盘,面上惊讶之色停留了好久,继而暴怒,“尔等当我周颙是什么?洞主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岂可恩将仇报?!”

“大王,此乃天意!我等实在受够那黄乘的鸟气,五柳洞的名号本是如雷贯耳,现在却让各路妖邪耻笑,大王,外道崛起已成大势,我等岂能甘居人下?”

冷漠蕴藏的眸子缩成枣核,周颙冷不丁一挥掌,案上陶碗啪啪摔做碎片。

这大妖扶着脑袋似乎气得发昏,“我视尔等为袍泽,尔等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天下大势我怎的不知,可此例一开,可还有一处洞府肯正眼看我,五柳洞可还有几天安宁日子?尔等不必多言,罢罢罢,五柳洞容不下我周颙,我现在便去请罪下山!”

大钻风更加咬牙切齿,“大王,那黄乘早就离心离德,气数已尽,五柳洞四百一十八小妖,有半数已经为我等所裹挟,今日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等从龙,乃是为五柳山千年大计,日后大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惟愿大王不辜负我等的心意!”

大妖周颙听罢“怒急攻心”,险些昏倒三回,大钻风再一次声泪俱下地劝谏,周颙才半推半就地答应,大氅一掀,端得是威风凛凛,面上哪有方才的惨惨戚戚。

四大钻风几乎将脸贴至大妖脚面,面露狂色,齐声高呼:

“愿为五柳洞洞主鞍前!”

“愿为五柳洞洞主鞍前!!”

“大王福延千年!万寿无极!”

呼喊一声压过一声,腥风一阵一阵地涨落,周颙放声大笑:

“子时一到”

正待此时,庙外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突兀的嘈杂。

咕隆咕隆,一只贴着红纸酒坛跳过门槛,从中蹦出一只四只细长面色阴惨的小鬼,左右张惶,最后看向周颙,发出叽哩哇啦的声音:

“大王不好啦!

“四个小钻风许久不回来,精细鬼去西边寻找,谁晓得只找到一堆稀碎的尸骨,都不知道死了不知多久哇!”

众妖面色凛然。

周遭静得可怕,一些窃窃私语传来递去。

“死了?那今日的血食,不是没着落了!”

“节骨眼上出了差池,大王距离境界提升还差那一道门槛!这,黄乘闭关的洞府可有小妖去埋伏了?”

“糟也糟也!那黄乘哪里是糊涂虫,我等犯了此种大罪,妖界便没有容身之处了!”

大钻风们有些畏惧地瞥向大妖周颙,后者已然酿成杀身大祸,僵在原地,半边身子的血都凉了,四只青黄眼珠止不住地震动。

周颙眼神中恶意快要溢出来,喘声炽热,从左到右,对上一双双躲闪的眼睛。这时候断不能讲什么狗屁倒灶的道理了!

“尔等…尔等杀千刀的奸贼,若非尔等”

“此话怎讲?”

周颙怒火中烧,逼视过去,插话的居然只是个脸生的大钻风。

“大王莫非忘了,头一次破戒,可是你带的头!”

“就是就是,周颙此妖心术不正,蛊惑我等,我等对洞主的忠心日月可鉴。”

“周颙!你好大的狗胆!你要做山大王,这天下奇诡罕见的山川洞府多的是,谁能拦你,何苦要以我五柳山四百一十八口性命相要挟!”

“怎的,他还一副木桩子杵在这做什么?洞主乃是一方妖王,眼里揉的进沙子?”

所谓墙倒众人推,大妖周颙接连后退,咔嚓撞到案角,仓惶之中,噌地抽出一口青锋宝剑,喝道:“……住口!”

周颙四只眼睛近乎瞪裂,话音刚落,那庙门之外刮起激烈的罡风,一时间飞沙走石,小庙散了架一般摇晃。

喀喇喇——千万束飞雷轰在山凼,有如根根银丝拔地而起,朵朵土花炸起三尺高,山神庙方圆数百布内转瞬便被犁成一片赤地焦土。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浩渺的嗓音和风飘摇,牛毛细雨笼盖天地,黄符甩出道人宽肥的衣袖,化作点点橘红火星。

滚滚铅云缝隙之中,月光清冷,一颗颗孤立的大星轻轻颤抖。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在这深山做局请君入瓮,引天雷作劫难,倒是好算计,尔虽野神,却急黎明之急。来都来了,贫道便祝尔一臂之力吧。”

不过是青鹤观老道,远在山巅的轻声默念,却隐隐压过了暗藏兵戈杀伐的雷声。

“快跑,快跑!周颙造反不成,要设法杀了我等!”

不知哪个小妖喊了一声,众钻风树倒猢狲散,各种施展本领,自窗缝瓦缝间奔命逃去。

大妖周颙早就被洞主的恐怖摄住心神,而他又是早年某次妖邪法会中从旱魃的气运中分一杯羹的三十五魍魉之一,擅使的是偃风息雨的法术,外头的风起云涌自然不是他的手笔!

周颙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莫非是那黄乘发现不对,匆匆结束了闭关!他方才错失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晋升时机,以目前这点微末道行,敢与黄乘叫板是纯粹找死。

索性恶向胆边生,碗口宽的青锋宝剑横封胸前,脚步腾挪,背后朝着山神寝殿一步步退去。

而在那无人在意的神龛中,贾生目睹了这幕闹剧步入尾声,黢黑面目上,勾勒传神的眼眸目空一切。

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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