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周颙退入寝殿。

心头思绪缠成了一团麻线，周颙并未细想，为何这荒山小庙地面一尘不染，握剑转身，咔嚓踩碎几根丹青文字的残缺竹简。

钻出两道门洞，却是来到一处巴掌大的后院，枝繁叶茂的槐树沙沙摇曳，有一口架着轱辘车的古井。

忽然，一股锐气刺入眉心，青脸大妖凝神看去，那槐树根角下萁坐着一名虬髯汉子，浓杂剑眉入鬓，叼着草叶，双臂悠闲地枕于脑后，半张脸都掩藏于斑驳浓重的阴影中。

似乎是在等人。

虬髯汉子一抬下巴，眼深鼻挺，眼白要罕见得多于瞳仁，焦点一动不动，颇有种你来砍我的轻蔑。

“来啦。”

那虬髯客一脸落魄匪气，嘴巴可不客气，随意拱了拱手，“俺替师父传个话，哦，就是山神爷，他老人家立了规矩，杀人放火的，暴戾恣睢的，不忠不义的，贪生怕死的，恕小庙一概不招待。”

“嘿，老兄你样样全占，那这规矩可得松一松，给你两条路，要么，你翻墙出去和那老道斗法，俺不拦着；要么～”

周颙哪是好蒙骗的小妖，定睛再一瞧，那汉子似乎变成了一只暴毙的黑毛野猪，不对，竖瞳似夜枭再度收缩，那又是一团缓缓呼吸的五彩祥云。

是谁？妖吗？还是可耻的人修？

啐掉草叶，虬髯客咧开嘴，满口牙齿森白，“就把脑袋留下！”

咔嚓，缓缓前行的周颙绒靴脚面兀地一拧，肩膀下沉，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扛剑过肩，喉咙里滚动着“颙颙”的厉啸。

精钢锻造的八方汉剑，镜面朦朦胧胧地映出周颙右半张脸的怪鸟本相，青鬃白眉流动如燃，眼帘半遮赤黄竖瞳，显出愤怒狰狞！

他不和这个不人不妖的家伙搭话，只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的谋划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剑走偏锋，三尺剑身青火缭绕，好似那大妖肩膀上抗了一条玉蛟龙。

吼！

一道土墙外头便是风雷交加的漆黑夜晚，小院里却一丝风梢都不见，头顶摧城的云层诡异地塌陷了一块，青脸大妖周遭气机涤荡，卷携起漫天的槐叶。

这一方萧瑟天地间，无声无息。

贾生似牵丝戏般操纵的傀儡，此刻面皮底下也微微抽搐，嘿嘿笑了笑。

藏在傀儡背后贾生的贾生也苦笑一声，但愿，布置了这么久的陷阱物有所值吧。

“年年打雁，今年，可别让雁啄了眼。”

蓦地，那虬髯汉子猛然打挺起身，左手五指插进泥土，身子如大猫低伏，绷紧如弹簧。

咔啪！

黑袍下鼓囊囊的肌肉绷紧到极致，虬髯客贴着地面嗖地飞蹿出五六丈远，全身骨骼咔咔变化，吐出口的草叶才被劲风卷上墙头，周颙四只竖瞳一齐瞪裂，眸中的倒影由针眼瞬间涨大。

咫尺之间。

飞叶不动，蚕丝粗细的一线罡气掠过周颙喉咙。

假形之术·垂丝钓近！

周颙喉结艰难滚动，抽刀断水的招数须臾间抛到了九霄云外，本能地向后折腰，将将避开着刁钻阴毒的实招。

吼！

扑至近前的虬髯客猿臂一展，流云阴影似的从周颙头顶掠过，撑地拧转，增长数倍的魁梧身躯倒滑出去，土块砾石便似泉涌，由高走低。

山神庙里的贾生面沉如水，双眼紧阖，双手作捻丝状，左手拇指对应的“垂线”已经用掉，每舍弃一根以三十人香火愿力凝炼而成的杀人丝线对他精神的损耗不小，当时气力便有些枯竭，傀儡蓄力佯攻的前夕，贾生不敢犹豫，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又果断扣下！

铮！

飘零的草叶凭空断成两截。

方才舍弃攻势的后仰已经让周颙脱力，正是一气刚断一气未生，不知来历的虬髯客却似乎不是喘气的活物，刚刚落地又癫狂地冲杀过来！周颙面上泛出恼怒，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五柳洞修行数百年，还没有谁能将他逼到这样狼狈的境地！

颙——

似背着千钧重的铁索，周颙大妖乱了章法，颇为吃力地拧胯回身，单膝点地，三尺剑气沿着地面横切而出，蓄积的暴虐通通迸发出来！

靛蓝色手臂青筋鼓贲，汉剑撬动，玉蛟龙狂舞着冲出桎梏！

剑气纵横，沿途的槐叶于可怕的嗖嗖声中荡碎，周颙拧眉一扫，背后却空空荡荡，地上一团黑影似雨停收伞般骤缩，滞留空中的虬髯客低头张望，耳畔风声烈烈，泥地上先后炸出四五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突然间，那大妖口中却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裂开两道血线的眼眶，赤红的血液沿着下巴一滴滴滚入泥土，周颙昂起的脸上写满了恨意。“垂线”割伤了猎物！

虬髯客死鱼一般的细小瞳孔没有一丝颤抖，催动澎湃的香火力，使了个千斤坠，轰然落在墙头，黑袍鼓荡，追星赶月一般破空杀去，留下一连串虚影。

贾生忙是扣下左手余下四根手指中，除小拇指外的三根手指，瞬间魂魄遭受了撕裂般的痛苦，这种要命的时刻，眼前一花，似乎填塞了一层白蒙蒙的棉花。

傀儡虬髯客与那大妖鏖战正酣，虚影连闪，似乎满院都是砰砰砰砰的兵戈相击，那虬髯客却如大雁坠落，动作兀地一滞！

机会来了！大妖抓住破绽死力劈砍，傀儡的双手指爪便被汉剑齐齐平削，节节后退。

噗，虬髯客堪堪擦地站稳，便感觉钻心的疼痛自十指传来。脱离常理的青色火焰无法熄灭，野兽般的指爪飞速变化回了手掌，骨肉于滋滋声中如蜡泪消融。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周颙尖利的怪笑忽然收拢，小山般的背阔缓缓隆起，这青脸大妖面上滴血不止，竖枣般的眸子轻轻震颤，“怪不得，你连半个妖都算不上，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攻势。”

作为曾经五柳洞黄乘之下的大妖，周颙怎么可能还转不过弯来，他未受伤的两只眼睛爆出血丝，看也不看那垂下脑袋眼神呆滞的傀儡。

转头偏向来时的门洞，毒火缭绕的目光似乎要烧透那层层土墙！

“是你！”

糟，被发现了！

贾生转头去找这傀儡的平衡，噔噔后仰，糟糕的是，已经扣下的三根“垂线”却痕迹暴露，被大妖怒吼着以汉剑接连斩断，发出精钢断裂的声响。

两世为人，贾生一颗像是心脏坠入冰窟，头一回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啪嚓。

大妖踩碎了寝殿里满地残缺的竹简。

脑袋里嗡的一声，与李四那几个牲口贾生朝夕相处的画面不真实地涌了出来。

不行，我得做点什么……贾生的目光闪电般扫过狼籍一片的桌案，四根梁柱，狂风中吱呀摆动的窗户，一无所获。

咔咔咔……

没了，完了，妈的什么都没有了！

攒了几百个人的香火，好不容易打探到了消息，我还，我还让张还民找了青鹤观的道士，我还！我还做了垂丝钓近这样的法宝！全他妈打了水漂！

八方汉剑疾速拖行，火星飞溅。

草他妈的！

噗通噗通噗通。

来了，来了，来了……怎么办……

一圈圈幽深近紫的青火涟漪爆开，房梁榫卯如一块块豆腐轰然崩溃，被膨胀的空气推动，向着四面八方呼呼爆射，那周颙大妖踏裂地面，大步流星拔地而起！

颙———

这声狂狷的厉啸将烙印在贾生未来的噩梦中。

登时，错愕，恐惧摄住了贾生，他仿佛引颈就戮似的忍不住抬头。一轮硕大的玉盘轰隆隆地拨开云雾，为那道峥嵘身影渡上一圈细腻的黑色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