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恐惧与狂喜的残渍都渐渐隐去,如一条正在干涸的河流缓缓露出它的河床。
河床并非平滑得如同一面镜子,而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褶皱与沟壑。
任何的经过都留有痕迹,就连情绪也是一样。
在褪去激情的浪潮之后,记忆就显现出来,而且前所未有的清晰,如同铭文在石碑上镌刻。
陈墨清醒过来,望着黑暗中,那淡灰色的烟字,以及其中如星光般闪烁的“飞跃”二字。
意志如针,毫不犹豫地戳了上去。
一瞬之间,烟字如同暴风般地席卷,飞速地膨胀,直至包裹陈墨的全躯。
拥着他的灵,于神秘莫名之处拨出一道裂缝,然后就如龙吸水一般,消失于其中。
原地,只剩一副躺着的无思维的身躯。
大脑依然在运转,心脏依然在跳动,但没有任何的生机,却又说不上死。
若一定要形容,大概就像河水在过于平滑的河道里毫无摩擦地流淌。
此时,这具身躯是最好的空壳。
若有任何的灵魂,想要一具鲜活的肉身,那么,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
半夜,冰雹渐渐歇了。
多萝西瞅了一眼未被砸破的棚子,继续安心睡觉。
霜降也度过了,那还有什么?
只剩“狗”了吧。
等“狗”到来的时候,设置的警报装置会提醒她。
西海格特墓园,这座灵魂沉寂之处,鸦雀无声,却又遍布一种悸动的气氛。
这种氛围,好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颤动。
而随着一点石砾的响动,终于打破那压抑的寂静,就见一只干枯的、无肉的、覆着胶皮的手臂,从压得紧实的墓土里挣扎出来。
然后是另一只,两只手一点一点扒开土壤,让干瘪的破损的头颅也冒出来。
在那颗还粘着泥土的、胶皮褶皱的头颅里,那空洞洞的眼眶中,正燃烧着两朵微小却明亮的蓝焰。
那明亮,毫不掩饰地吐露着对复生的期盼与渴望,使它硬是支楞起自己残破的身躯,自安息之地爬将出来。
它前倾着上身,脑袋失去脖颈的支撑,耷拉在胸前,一蹶一拐,一摇一晃,艰难步行。
不止一具,墓地残存的灵魂破片,都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尝试驾驭尚能行动的残躯。
于是,一道道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站将起来。
或走或爬,向阿舍斯特庄园前进。
它们要攀爬过两道门篱,这对它们来说是困难的,不时有躯体跌倒在墙门尖锐的枪刺上,被理所自然地刺穿,无助地挥舞着手脚,但正好为后来者提供踏脚石。
路正是这样被铺成的。
而多萝西于睡梦之中,也渐渐闻到腐肉的气息。
……
在乡野不算特别平整的道路上,一辆黑色福特车,如夜晚的幽灵般,飞驰于田垄之间。
瑟曦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到底哪根搭错了筋。
当窗外不再响起冰雹砸落的声音,她竟不顾旅店老板的劝阻,决意要深夜驰车,尽快赶至阿舍斯特庄园。
这毫无疑问是危险的,若是撞到什么障碍,抑或开到任何一个坑落,都有极大的翻车的危险。
而在这个冰雹之夜,若是发生那样的事故,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人能拯救她的。
她应当小心才是。
但事实上,她却踩足油门,比白天更快。
我一定是疯了!
连瑟曦自己都这样认为。
但同等程度的快感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难以自抑。
这种如同飞行般的苍白色欢乐,让她的整个生命都挥发出来,那股神秘的力量也随之增长。
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已经染上一抹淡淡的雪色。
……
而在另一重真实,烟字承载着陈墨的灵魂,正飞跃过五道迷雾。
每道迷雾都是皑皑的白色。
从伦敦的白金汉宫,到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从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到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从东京的天空树,到魔都的东方明珠塔,都覆着一层骨白色的灰质。
白雪,自钴蓝色的幕穹中,静静地落下,哀美而静寂。
而当陈墨最终跃到这五道迷雾之上,来到一处布满棕色浓雾的虚幻一般的城市,数不清的影影绰绰的亡者身影正穿过一座类似伦敦桥的虚影。
而那桥的门栈正如镜子一般闪闪发亮,如象牙一般熠熠生辉,所有的亡者都朝此奔去。
而陈墨也被裹挟其中,同时抵御这些亡者所引发的深深的寒意。
何等冷冽啊!
这扇简直要渲染得纯白的塔桥之门!
只是踩在那桥面上,陈墨就感觉到一股致命的寒意,自脚底一直通到头顶。
使他不得不自发似地一跃,踩着亡者的膝,到它们的肩,最后迈过它们的头颅,向桥的另一端狂奔而去。
……
石屋,多萝西蜷缩在睡袋里,正做着美梦。
她梦见自己于鲜花中的婚礼。
穿一件优雅美丽的白纱裙,正……
噼里啪啦!
一叠瓷碗受绊绳的拉扯,从灶台掀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多萝西不由为之惊醒。
她恼怒而可惜,但她很快清醒。
这是设置的警报,说明屋外有东西绊住了绳索。
她透过窗户,看向如洞穴般的黑夜。
篝火已熄,月色不明,唯有星光,她只瞧见一点运动的轮廓。
她翻出手电一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啊!
瘦削的骨架、棕色的胶皮、蓝色的目焰。
自地狱爬出的恶鬼!
但她很快发现,这只恶鬼的一只脚,正陷在早就挖好的陷坑里,努力地拔着,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有点蠢蠢的,需要帮忙的样子。
额!好像哪里不太对?
而且手臂几乎无力地耷拉着,上身如野兽一般前倾着,因为下颚没有肌肉而嘴巴张开,露出腐烂的牙齿。
有点像流浪狗。
这就是密传中所说的“狗”?
似乎没有什么威胁。
陈墨近乎无情的训练体现出了效果,多萝西迅速地克服了自身的恐惧,转而思索起解决之法。
由于手电并不持久,而且照明的范围很小,她决定燃起一堆篝火,用以照明。
于是她马上开始在石屋里拾掇柴火,摞到屋外,然后用火折和干草引燃。
一下子就亮堂了许多。
借着这份亮堂,她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情况并不乐观,尽管那行尸看上去软弱无力,但却并非一具。
尽管受到各种陷阱的阻碍,却又不屈不挠,甚至折手断脚也在所不惜。
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