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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军边陲战局有了拨云见日的气象,千里之外的辛国燕都也被接二连三战败的风声搅得人心惶惶。

阖宫上下都似乎被战败后阴郁的气氛笼罩,天子辛遇喜怒无常,朝臣们素来城府颇深。前阵子举国轰动的霜桥死谏一事,余波还没退,天子案前已堆积了如山般的檄文。

而四月八的的浴佛节,可能是京城百姓在这个多灾多难的暮春里唯一的盼念。迤逦时光昼永,京城内外气序清和,这日市井一新,各家酒楼摆上了新鲜的青梅煮酒。通衢道上行人熙攘,人们拿着浴佛水相赠,倒也一扫之前的风声鹤唳。赴了斋会,吃了乌饭,见了行像,一日就哄哄闹闹的过去。

丞相府,天将平明。

翠炉之上逶迤着几线沉香,青白瓷釉被婢子纤手抹拭得泛起莹莹碧光。

梨花恬淡的香气盈盈满室,书房内女声和缓,“要说这四月里的头等大事,廷试占一个,西征也得占一个。”

江琊端坐梓檀棋桌之前,垂着眼睫,接过小婢奉上的茶盏,那细瓷盖上啜着些许水珠,盏身浑然是宝蓝之色,一笔一笔勾勒出层层繁复纹样。

一旁文士打扮的男子替她理了理朝冠:“大人说得不错。”

江琊淡淡看向他,语气里不掺一丝感情:“许意,燕城军报到了。”

许意一怔,“如何了?”

她声线中是一贯的慢条斯理,答:“天水一战,定军仅用了三千弓弩手便成大胜之势,我军节节败退。

燕城,难保。”

江琊将这四字咬得极重,许意心中惊了一惊:“若是燕城丢了,这襄州怕也……”

她眉眼中隐含倦意:“现如今陆拂率五万定军,于西北霜江秣马厉兵,已成肘腋之患。文节在燕城前后斡旋,总算是把军马拖住,可是那里太险了。”

许意明白她的心思,说:“大人要去燕城?”

江琊点点头,“非去不可。我要是不去,他不会活着回燕都。”

许意面色沉凝,仰头望了望屋外的天穹,那一轮日近乎浩浩苍苍的澈蓝天卷之上点缀的圆润朱砂,此刻普照燕都,亦窥探着燕都的苦难。

江琊呷了口茶,刚准备踏出书房,目光却被一件物什留住。

她若有所思的看看玉瓶中疏瘦的梨花枝,拈指碰了碰秀致荏弱的花瓣,愣了良久。

“这花儿是谁送来的?”

许意躬身答道:“仁阐王府。”

江琊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葱白指尖随意在绢丝帕上抹了抹,声调平静得可怕,“连带着这玉瓶,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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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朗天清,大辛皇宫之中却是一派霜寒。

江琊举步踏上巍巍石阶,暗赪藏红锦袖落下日头的慵色,女子拾级而上,步履盈盈。

正殿之中已聚集不少臣僚,见她入殿,纷纷垂首见礼。

“江大人。”

江琊含笑而视,一一颔首致意,径走至众人之前站定。

殿内一时灰涩无风,她轻拢了袖,算算时辰,皇帝也该到了。

但闻幡帘撩动,步声沉稳荡在耳畔,燥热空气中兀地激起一道冷凝,嗡嗡低语之声戛止,众臣伏下身去,山呼:“王爷。”

辛武踱步进殿,冷然扫一眼群臣:“都起来。”男子广袖流云,步踏清风,亦是行至江琊身旁。

江琊依旧不改做派,偏头笑笑:“王爷安康。”

“江大人也安康。”辛武淡淡应她。

不多时便听得寺人尖声禀道圣上驾到,大殿之中一应臣子刷刷叩额在地。

天光延浮千里,化开朱梁碧瓦间颓靡的血气,江琊眼神骤然锋利,袍袖越眉,轻而缓地遮掩住满目戾色。

辛遇负手登堂,月白朝服拢覆下积年威压,眼眸半阖,端的是高洁修然。

帝座上的男子清冷如神,隔着坠帘露出岑寂的眉目:“平身。”

“泾南自水患已,大起疫气,民亡者众,皋月始祸及中州府,沿门阖境患此,病势危迫。朕心甚焦,夜夜不得安枕。”帝王眉头深锁,冷冷睨着座下群臣。

“陛下!”话音刚落,左首急急跨出一人,正是江琊司下新任的文职学士李济。

他垂首道:“臣以为,疫情危急,当即刻下遣御医开赴疫区,刻不容缓。”

此人倒是上朝之前做足了功课,晓得辛遇定会提一提时疫之事。

辛遇玩味看着大气也不敢出的李济:“那你以为,该派哪位御医前去?”

李济心中一颤,回答得结结巴巴:“这……这……”

“陛下。”

出声的是吏部尚书燕术,他垂首道:“臣听闻李学士的父亲李寒山,素来在太医院兢兢业业,医术高明,不如便派此人前去。”

李济心中颤了一记,头埋得愈发深。

江琊轻声道:“臣以为不妥。”

李济忙向江琊投去感激的一瞥,江琊笑道:“单是派御医前去,不足以彰显我天家之仁德。”

辛遇神色稍顿,“江卿思虑周全。”

江琊上前几步深伏下地,肃然道:“历来洪灾过后,必会瘟疫四起,仲夏之时泾南一带已成泽国,幸得国库充裕陛下心系万民,拨银三万余两拨粮数千石,方不至流民居无定所,百姓惶惶不得终日。下遣御医赴疫区救治固然不失为一个法子,可医寡患众,况宫中不可一无所医,想来实难行作。臣思量数日,方得一万全之法。”

江琊停下话声,殿中骤然寂静。

她仰头看了看珠帘里朝衣雍容的男子,辛遇亦是漫不经心的回望她一眼,却在这份漫不经心中徒增了几分别的情绪。

“江卿快快道来。”

江琊躬身向他一拜,沉声道:“臣口中之法,便是陛下亲效文成下诏承责,将疫方传于六部,命文武百官一同抗疫。熙和之初人多畏染疾,今陛下一举,此之谓平浊佞以奠国基。”

珠玉相撞之声清脆,辛遇点一点头,诸臣的面色已是沉了下来。

“便照江卿说的办。”

江琊敛目一凛,眸光微深:“臣还有一法尚未说完。”

“百姓受拂于王风教化,陛下下诏若要安万民之心,还需得一位能臣以陛下之名赴疫区察探情势。”

辛遇薄唇弯起:“依卿之见,哪位可当此重任?”

江琊狡黠的看向他,“臣不敢妄言。”

辛遇拾步离座,缓缓踱到众人之前,“不知仁阐王愿否?”

辛武脸色泛青,回视江琊一眼,目光锐利森冷。

他道:“臣以为,江丞相亦可代圣上前去。”

江琊唇角噙着一抹笑意:“王爷若不愿,何须推到臣身上?虽心有所往,可臣乃百官之首,朝中之事,脱不开身啊。”

辛武狠狠瞪她一眼,呼吸粗率,咬牙攒眉,倾身跪伏于辛遇足边。

“臣领旨。”

飞阁流丹,回廊曲折,万顷宫阙间一派雍穆。

江琊淡淡拢紧了衣裳,轻起莲步,即要踏入停当宫道的金玉銮舆。

“大人留步!”

江琊转身,但看辛武已褪去朝服,换了身玉色袍子,穿过角门弯檐斗拱,步步向她行来。

江琊展颐道:“王爷。”

辛武眸中清光流转,“与皇兄弈时,皇兄曾向我晓言,说江大人您才识过人,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不能比。”

江琊谦声辞谢:“臣愚钝,天家此言实是言过饰非。”

“大人不必自谦。”辛武剑眉微挑,“其实我此番前来,惶有一梦不明,恳请大人予我一解。”

“但说无妨。”

“我昨日午中得一梦,梦见堂前银龙飞来,落地成凤,堂中徘徊,翔舞而去,大人说,此为何意?”

男子眼神阴鸷,语中字字钢刀,一刀一刀俱是诛心。

闻此言,江琊心中一顿,眼神里的光暗了下来,恍若沉雾泼海,茫茫不知归处。

她怔了半晌,才道:“不知。”

“大人,当真不知?”辛武倾身向她靠近几分,他男子身量本就高大,此时靠近犹如障壁一般给人以无尽的压迫窒闷之感。

女子冷然抬眸,开口一字一顿。

“不知。”

辛武负手踱了几步,“大人不知,我也不知。只是皇兄却不一定不知。大人,你说是么?”

江琊眼中似有凛风裹雪,“王爷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他身形蓦地侧转,一把擒住江琊的手腕,冷声道:“今日之事,还望大人给个说法。”

“王爷想要什么说法?”

“那中泾一线如今疫病泛滥,你是存心要本王有去无回!”

江琊神色兀自未变,轻声道:“那可是陛下的主意。”

辛武冷哼一声,压低声音:“你派匿影暗杀了本王府中护卫,此事又当如何清算?”

“那王爷送到我宅中的那束瀛洲玉雨,却又为何熏染十倍的安魂香气?”江琊一步不让,语中咄咄逼人。

辛武惊道:“你……”

江琊手腕挣了开去,不再看他一眼,挑开绢帘便跨入轿中。

“踏踏——”

栏楼上有冕冠男子缓带轻裘,他抬手抚过繁复的雕栏,将两人间的争执尽收眼底。

“仁阐王近来,愈发放肆了。”

身后的宫装丽人脂粉荣艳,张臂轻而缓的游移上辛遇颈畔,冷然瞥了一眼宫道尽处,江琊一行渐隐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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