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霜江岸畔,定军帐外。
墨色战旗猎猎作响的风声里,温软日色潋滟在江面,一寸寸化开流金般的辉泽。士兵的呼喝声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地在江边晨练。
瞭望楼上立着一人,边陲的长风吹起他寡薄的衣带,那人身形挺拔如芝兰玉树,穿一领月白曲水锦道服,手执玳瑁檀木麈尾,眉宇旷朗,气度雍贵不与世同,端的谪仙也似。
“廷知兄,仗打的破顺遂啊!”
陆拂听得声音熟悉,转过身,见了来人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人青衫博冠,自霜江东畔一面摇扇一面向他走来,笑意隐隐,正是副潇洒作态。陆拂步下石阶,亦笑道:
“都是托了子故的福啊。”
二人走近了,陈彧站定脚步,笑容未敛,向他躬身一拜:“廷知兄别来无恙。”
陆拂笑着扶起他:“子故怎么来了?”
“运粮官告假,我一心想过来看看,就承了他的职。”
陈彧望着眼前澄透如碧的江面,忽而兴叹:“这霜江当真是好地方,怪不得朝中那么多酸儒吟咏,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陆拂道:“子故既然喜欢,也不妨多留几日,眼下军务清闲,也可在我帐下领个统军之职。”
陈彧面有喜色:“廷知兄此言当真?”
陆拂笑道:“我骗你做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士兵的清喝声响在身后,陆拂极目远眺,只见澹澹云山浩浩烟楼盘卧眼底,江天接处一片模糊水色,秋雁盘旋而起,恍惚间便溢来邈远高旷的雁鸣。
二人时不时交谈几句,少顷,陈彧忽地一拍脑袋,自怀中掏出一张信笺,道:“差点忘了,临走前,蒲荷夫人要我捎封家信给你。”
他揶揄道,“廷知兄,夫人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了。”
陆拂接了信,凝眸瞧了瞧信封上妻子歪歪斜斜的字迹,眼中有某种柔软情绪一闪而过。也不拆开,珍之重之地放进衣袋中。
他语调微扬:“女人家总是这样麻烦,倒叫子故见笑了。”
陈彧察觉了他的小小雀跃,也不点破,佯作嗔怪:“我倒是想日日见,月月见呢,我尚未成家,整日看你们这一对蜜里调油的倒是艳羡得很。”
陆拂干咳两声,无奈道:“休要再取笑我了。”
陈彧收了嬉皮样子,正色答道:“谨遵廷知兄钧令!”
二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大帐之中,陆拂差人做了茶点和乳酪。此时二人还未坐定,却有一身材低矮的士卒掀帐入内,看了陈彧一眼,径自走到陆拂身前悄声禀报着什么。
陆拂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陈彧好奇地望着那士卒匆匆离去的身影,用了几口乳酪,又看了看沙盘前沉思的陆拂,含混不清地问道:“廷知兄,你在想什么呢?”
陆拂头也没抬,目光胶着在霜江西侧的丘陵之上:“适才拿到消息,辛军已向东南拔营撤去。”
陈彧一喜:“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陆拂淡淡应道:“是好事。”
“但这燕城并非已成空城。”
陈彧不解:“那又如何?”
“依照顾知常的性子,他们若撤,定会带上百姓一起撤,可是他们连夜撤的如此利落,竟让手无寸铁的百姓独守一座大军压境的城池。”
“他们虽输了良多,但也不至泯灭良知,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陈彧蹙眉:“是计?”
“廷知兄率军渡江之时,对于辛军来说是个绝地反攻的最佳时机,奈何他们没有抓住这机会,想来如今也没什么心思再摆迷魂阵。”
陆拂冷傲道:“那是他们不敢。”
沙盘上的燕城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陆拂手中的木枝轻轻点了点那城头,他嘴角蓦地腾起讥诮的笑意,指尖不经意地将城头划出了条深痕,他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淡去,更显得缥缈不可捉摸。
“是真撤还是假撤,一探便知。”
陈彧担忧道:“只怕是顾知常引君入瓮之计。”
陆拂看着他笑起来,“他们想引君入瓮,只怕这瓮——还不结实呢!”
“子故可愿领兵,替我打下燕城?”
陈彧欣然起身:“廷知兄都发话了,子故焉有不从之理?”
语毕,二人相视,陆拂抚掌大笑,“子故此去,岂非要教那些辛人骇破了胆!”
帐外的将士晨练已到了结尾收势,仿佛应和一般,万余支长枪齐齐拄地,震得地面也颤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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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后有重檐掬水,寒风过襟。禁宫之外寺人三两结伴并肩而行,云靴踢踏溅起坑洼的落雨,心中暗暗咒骂这连日的阴雨。
辛遇正安然枕在锦衣女子膝前,慢条斯理地翻看朝臣们的奏折。
“陛下……”顾眉书恬笑轻唤,缓缓抚上辛遇的脖颈,颊上更添飞红一抹。
辛遇鼻息间环绕着女儿家的幽微体香,他不言,只蹙紧了眉。
蓝衣内侍乍然碎步行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短促的沉寂。
“禀陛下,娘娘。”
“江丞相求见。”
顾眉书目光兀地冷了冷,看一眼膝上的男子,柔声道:“妾该走了。”
辛遇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起身,开口声线温淳:“路上湿滑,你回宫时且要当心。”
她眉眼弯弯,屈身一福,连带着乌髻上碧色攒珠步摇泠泠轻晃:“谢陛下。”
辛遇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微一摇头将话语生生咽了下去。一阵躁闷漫上心扉,他不耐烦地挥手屏退了宫人。
他蓦地想起自册江氏为相的那日开始,他总是困于同样的梦魇之中。
在梦里,他看见那些年过半百的老臣,那些古板又倨傲的面孔,在霜桥上抱节而死。
那一日是江琊的封相仪典。辰时三刻,他乘金辇出了寝殿。
少顷,未至文德殿,辛遇透过额前玉旒,模糊看见前方的霜桥旁立了些什么人。
再往前走了几步,他才看清了:那是他的臣工,具朝服,持笏板,静静肃立于清晨的霜桥之上
他审视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庞,少顷,他叫停了辇舆,来到他们身前。
为首一个皓首老人,顶梁冠,赤罗衣,佩锦绶,颤巍巍地领群臣跪:“臣等,叩见陛下。”
他伸手想要扶起当头发声的老人:“陈太傅这又是闹哪出?今日是江丞相的册封仪典,诸位——还不同朕一处去文德殿见礼?”
意料之中的,陈太傅没有搭上天子伸来的手,他与同僚们缄口不言,默默地跪着。
辛遇忽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疲倦,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淡去了,他明白他们的意图。
他们在同年轻的帝王较量,究竟谁会先妥协。这较量太笨拙,而因为笨拙,却更显忠直。也因为这种无声的对抗太过铤而走险,才使得他们即便跪下去,双肩也会微微颤抖。
辛遇负手踱了几步,忽地冷笑一声:“看来朕确然是太惯着你们了。”
天子的一句话掷下,加重了众人心中的恐惧。
尽管如此,陈太傅还是仰起了头,似乎更出神地望着辛遇,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非是陛下放纵臣工,而是臣等甘愿于此——”
“以死相谏。”
四字一出,却陡然拔高了众人的勇气。使得他们想起了后世千秋,史笔会如何称颂他们的无上美名与功德。此时此刻,他们敢死谏,凭世理,凭纲常,凭前朝女祸乱政的实例,凭此一勇,他们有把握既胜过君王,又青史留名。
“所谏何事?”
“陛下日前任江氏为相一举,臣等以为——”陈太傅咬了咬牙,铿锵道,“太过儿戏!”
此语一出,辛遇的震怒已在他意料之中。可陈太傅等了半晌,也不闻辛遇落下一个字来。
辛遇没有斥他,尽管也因臣子的僭越心生不悦,矜贵的面容上透出嘲讽和轻蔑。
“你道是儿戏,那便算朕真的儿戏一次,又有何妨?”
儿戏一次,又有何妨?
时至今日,他一遍遍在心中责问自己:“儿戏一次,真的无妨吗?”
诚然他已有些后悔。
一身朝服的女子华履端稳,步步踏过严丝合缝的青石,转绕过云母屏风推门入了书房。
江琊委身向辛遇伏稽长叩,恭顺道:“陛下万安。”
他赶忙将她扶起,眼中一汪温柔,附耳低声道:“你说过的,有琊儿在,我不必怕。”
“可如今,你瞧瞧我们之间除了君臣,还剩下什么。”他语中像失了庇佑的孩童一般懊恼。
江琊心头一酸,却强自按下。
“陛下自重。”
辛遇的手倏地紧握,她说自重,如此轻描淡写。
抛开权术之争,她要对他说的只有一句“自重”?
既然这样,那些夜以继日的思念是什么?那些爱而不得的隐喻是什么?那些苦苦熬煎的情意又是什么?
辛遇忽然笑了笑。
他入座,开口听不出悲喜,“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江琊和缓道:“臣请随仁阐王同去燕城,为陛下击退定寇。”
“哦?”辛遇淡淡看她一眼,“你身居大位,朝中不可一日无相。再说燕城地处荒蛮,你也知道我舍不得派你去那种地方。”
书房外枯叶簌动,摇摇作响,男子面上现出几分灰败,一身绛紫锦云袍也跟着失了颜色。
涂金狻猊缓缓吐出沉水香,一如游丝般缥缈无寻。江琊眉峰稍聚,郑重道:“陛下自即位始已过了两载,日前力排众议升臣作宰执,引得满朝文武不得不霜桥死谏。
朝野素来对臣颇有成见,此次西征昭亭,臣愿下军令状,十月之内荡平定军。胜则可以堵住满朝上下悠悠众口,败或有半日逾期——”
“臣这祸乱朝政的立罪之身,绝不苟存。”
明明是死生壮阔之言,江琊仍说得如此轻易。
“便让臣替陛下做一件事。”女子眉黛似青山,眼中流光采采。
辛遇看着她,久久不言。
她此话说得不卑不亢,内敛藏锋,俨然一个主忧臣劳的腹心股肱。殊不知辛遇向来厌恶的便是这一副模样。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有些怕她。担心自己会否给了她太多。
可她始终在她该待的位置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不曾显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臣之心,唯一教他恼火的不过是两人之间渐远的距离。
只是因为她的一句承诺,他愿意拿整个朝局替她赌,赌一个可期的未来,赌她的忠心。
可是下场惨烈,他明白战场上十几万人的牺牲在为这个国家的前程铺路,可他们也因为他轻率的决策,沦为宗亲手下的弃子。
天水关孤军冒进,平林失守,他可以借此收拢兵权,株连顾氏满门,可是之后呢,大敌当前,偌大一个辛国,已然到了无将可用的地步。
到现在,他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一个她了。
辛遇闭了闭眼睛,“便予你——长息一万红缨军调度,位同仁阐王随军西征,如何?”
江琊徐伏下地:“微臣领命。”
他提起紫毫拟旨,踌躇片刻落笔成书,一笔一划间风骨遒劲。
“辛遇顿了顿笔,招来内侍奉茶,随口道:“朕听闻今岁这批的考生里,有一楚姓少年文章写得极好,一篇《无虞诫》辞趣翩翩满纸云霞,想来当又是同你一般的故家乔木。”
江琊闻辛遇此话,心中倏地一沉。
辛遇不待她回答,犹自继续道:“楚家也是燕京望族,世家子弟大多纨绔,此中尚有如此文采清流,倒真称得上一句难得。”
江琊恭谨道:“臣忙于前朝之事,不曾留意春闱,今大浪淘沙有这楚姓少年博得陛下欢颜,若来日金榜题名得以入朝为官,那才是我大辛之幸事。”
辛遇看向她,笑意沉潜:“江卿到底是识大体之人。”
江琊面色昏暗:“陛下过誉。”
二人又是心不在焉口不对心的闲说几句,圣旨便已拟好,江琊接了旨不愿久留,欲打道回府。
“陛下保重尊体,臣告退。”
辛遇一愣,想要挽留,心中潮涌不休最后却只轻轻吐出一句,迟疑道:“这……这就走了?”
江琊转身复又跪下:“陛下还有何吩咐?”
他苦笑:“没了,你走罢。”
她轻巧起身,将那卷圣旨珍重藏在袖中,拾步淡出了他的视线。
辛遇待她离开,复又伏案低下头去,满身气力好似抽离散尽,窗外的风吹起他发丝,于昏昏然之中他的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微阖了眼,想起自己还身在潜邸时,江琊于春日梨花下,向他展眉一笑的情景。
这一幕他早于心中熟习了千百遍,以至每个细节都悉知明确,恍恍然好似发生在昨日。
梨花香气清甜,美人孑立,朱色宫柱上的鹤雕振翅欲飞。
他短促地晃了晃神,景象立时撕裂,丝丝碎散消弭于空。
“陛下,陛下?”
小内侍的呼唤惊醒他混沌神思,辛遇才发现江琊走了良久,沉水香也燃了大半。
他摩挲手中宣笔莹滑的杆身,侧首看向窗外木叶飞卷,启唇喃喃,声音里带着萧疏的颓然,“大风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