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果然又遭遇了好几次劫杀,但索性都有惊无险,无伤通过,很快便行至了京都外百里处的一片山林,九无妄勒马下令,在林中暂时修整,一边派了斥候先行进京复命,等待消息,一边着手下士兵们分发孝衣,幸好他和手下精兵足够强大,几场刺杀也未能伤他分毫。
应迩在精神紧绷的情况下没日没夜骑了好几天的马,又在女孩子最体弱的时期,腰酸腿也疼,腿上冻伤使得她走路都一瘸一拐,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不带一丝血色,看着惹人心疼。
九无妄看她下马姿势都有些不大利索,便从一旁的士兵手里拿过一件简单的麻布孝衣递给她,低声道:“不舒服?”
她白着脸接过了,顾自卸下他送的那件鸦青色的灰狐毛领大氅,冷的嘶了口气,忙给自己套上孝衣:“赶得急,累着了,等入了京,休息休息就是了。”
九无妄想了想,转过身去背着她从战甲内侧略带尴尬地可劲掏,半天才拿出一个水囊给她递过去:“温的。”
她忍着冷迅速套上麻布丧服,又裹上了大氅,这才接过了,到手果然是温热的,忍不住一脸的惊奇:“你该不会是……贴身热水吧?”
九无妄满脸尴尬的别过头,嘀咕了一句:“王孙那小子交代的……说女孩子只有这个时候不能着凉……”
应迩一张俏脸腾起了一片红云,王孙背着自己到底教了他什么东西啊!
这只水囊拿在手里顿时成了烫手的山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站着,飘浮着一股微妙的的气氛。
她正拿着水囊不知所措呢,前去复命的斥候便策马而来:“九公子!陛下已领百官在城门口接元帅了,即令入城。”
应迩闻言顺理成章地将水囊收好,便听九无妄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又指挥列起阵来。
当下,因着军中备的孝服不够多,只供几个人罢了,便只能由八个穿了丧服的士兵随行马车左右,两个丧服士兵一左一右撒着纸冥币,又有两人负责立着招魂幡,而其余士兵腰间皆系上了白腰带,以示丧仪,身为“义子”的应迩在马车前领路,手里端端正正的捧着崔阳的牌位,九无妄打马在前,他身为天子义子,不便服丧,也仅在腰间系上白腰带以示尊敬,这一行,便浩浩荡荡往京中步行去了。
崔阳生前,好歹是大权在握的兵马大元帅,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两,他一朝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当今的陛下慕敬潇自然是要亲自领着满朝文武来城门口接他回朝,为他吊唁的,崔家的人也已服丧在一起等候。
送丧的摇铃声很快从遥远的林间传来,再一拐弯,在前望风的小太监便连滚带爬地赶去回报:“回陛下!丧仪将至了。”
满脸哀凄的一国之君慕敬潇这便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隐隐有流光闪烁,不论谁看,都是一位因忠臣离世而深感悲切的好皇帝形象。
应迩随着大军行进,虽然是站在棺木正前方,但因随行人数众多,多少便衬得她渺小了一些,也因此让她有足够时间打量前方庞大的人群。
龙袍加身的慕敬潇倚着的,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离太子储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三皇子慕想霁,而站在他身后躬身伺候的,是贴身总管郑得喜,再身后的,便是文武百官,有眼熟的,也有不眼熟的,眼熟的那些多半是与父亲有过那么几面之缘的,而重点,便是慕敬潇左后方几个披麻戴孝的。
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家仆,但,跪倒在地哭的肝肠寸断的应该是崔阳的夫人许氏,也就是她的“义母”,哭得更狠年纪也更大的是崔阳的老母亲,而跪得端端正正脊背绷直的男子,便是崔阳临死时说的义兄崔子元了!
但现在,还得担心另一件事。
她眼熟的人,说不好,也眼熟她!
比如慕敬潇!
然而很快,兵士们护送着马车进前便站定不再行动了,由九无妄和应迩并肩领着服了丧的士兵将马车一路带到慕敬潇面前,她没有机会再想其他,只能垂首跟着九无妄的步子努力隐藏自己的容貌。
“义子无妄,向陛下复命。”
“草民林安,送义父崔帅回京,见过陛下!”
两个人并肩扑通一跪,向慕敬潇磕了个响头行了个大礼,应迩把头垂的很低,眼前只剩那双明黄色的纹龙绣靴,不仅是牙咬得牙龈生疼,连拳头都攥得指甲陷进掌心。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克制住当场刺杀这个昏君的冲动的!
就是这个该死的昏君,腐口一张就枉夺了应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无辜性命!轻飘飘一句“子嗣单薄,累及师友”,就平白的连累了父亲的学生与好友!数千人的鲜血,染满淮南与京都!也染遍他的龙椅与龙袍!
他该死!
应家满门,连个碑都不能立,他却依然过着九五至尊万人景仰的无上生活,凭什么!
九无妄就跪在她身边,眼一瞥就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却未多想,只当她是初次面君,紧张罢了,便不着痕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应迩被这一碰惊得浑身一颤,却随即冷静了下来。
她不能这么做。
她要做的,是查清真相,为应家满门洗清污名与冤屈,而非单纯的复仇,以命偿命以暴制暴,哪怕这个昏君真的死在她手里,应家也不过平白多背了一条弑君的杀无赦之罪。
所以,她得忍。
必须忍!
咬紧的牙关和攥紧的拳头都复又松了下来,九无妄见状也跟着松了口气。
崔家老太太和许氏纷纷向着那棺材扑了过去,哭的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崔子元强忍着泪,跪在地上向前挪了几步,挪到了应迩面前,拱手行了礼:“多谢义弟,不远万里送父亲回家。”
应迩不敢抬头,只挪了个面向,将牌位往前递了递,崔子元接过了,摆在身前,向那牌位磕了个头:“父亲,孩儿不孝!接您回家了!”
顿时,慕敬潇身后的文武百官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道:“崔元帅好走!”
声势之浩大,惊人心肺。
慕敬潇倚着三皇子慕想霁,也快步上前,老泪纵横地从粗糙的棺木上抚过,嚎啕出声:“孤的崔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