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一直守在门外,未曾听见这叔侄俩的交谈,只知道,当应迩捧着一个锦盒出来的时候,瞥眼看去,就见依旧枯坐在床上的男子低垂着脑袋,一头青丝倾覆,一双素白修长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青筋暴突,因着太过用力,甚至不停颤抖起来。
有什么东西,一滴滴,落在他的拳头上。
青锋却看得真切那是泪。
这个曾经也叱咤过风云的男子,沉默地哭了。
他敛眉,见那位“林太医”端着锦盒,一个招呼也没打,就这样一步一步愈行愈远,背影终于消失在公子府静谧的长廊拐角,眼观鼻鼻观心,暗自叹了口气。
这位林太医,许不是他所熟知的林太医了。
九无妄一心挂念着那心尖上的小丫头,早就急得坐立难安,一得知三无相使计大摇大摆把应迩请回了公子府,当即就赶了回来。
这一回来,就在长廊之下撞见了依旧是太医官服加身,束着男儿发髻的姑娘,冷着眉目满眼冰霜,手捧一个不太显眼的锦盒,乍一眼……
竟让他陌生的不敢相认。
“林安!”
应迩止住了步子,抬眸见男子一身黑衣,似乎是赶的太急还有些许气喘。
心心念念的人就这样站在面前,她却再也不似曾经一般,任凭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如今心已若磐石,不知悲喜。
更……
感觉不到伤痛了。
只敛眸微微一颔首,权当是行礼:“九公子。”
九无妄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疏与淡漠惊了一惊,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林安?你怎么了?”
她自始自终都挂着疏离而淡漠的微笑,显得那么恰到好处却又远不可及,微微摇了摇头:“多谢九公子关心,无碍。”
说罢,捧着锦盒就要走,却随即被一把抓住了手腕,那人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林安。”
她步子一顿,垂首道:“九公子何事?”
“……你变了。”
“人总是要变的,不变,如何长大,如何在这乱世生存下去?”
他垂首,眼眸之下尽是满满的心疼:“无欲的事,本不怪你,你何苦……”
“九公子……”她突然出声打断,言语之中的冷冽刺人心肺,抬眸道,“我是应家余孽,与我有关的人最后都会不得好死,帮我的人,更无异于自寻死路。如今我满身是刺,谁敢靠近,我都拒之于外,如此……便不会再有人受伤,不会再有人牺牲,如此,不是正好吗?”
“林安……”
他知道背负着他人性命而苦苦挣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何况这个小小而纤弱的姑娘,将数千条性命一力背负了数年之久,她有多苦有多累,他都明白,可……
她这一颗赤子之心,如这黑暗乱世里的一颗耀眼明珠,他不想,让这颗足以照耀这黑暗的明珠就此蒙尘。
“林安,我九无妄生平三件错事。第一件是你救我性命,我却浑然不知,还将救命恩人当错他人,惹你难过,第二件是还你玉佩,妄谈放下二字,伤你之心,第三件……便是没和无欲交代清楚,让他误解了我们的计划,自己跑去离亭埋伏,以致丧命。无欲之死,本与你是无关的啊!”
无欲……
那最是干净澄澈的少年……
是被他害死的啊!
那羊皮卷地图上,被无意卷进去的白糖糕末,还有被指尖划花的朱砂痕迹,无一不彰显着,他是为何而跑去离亭,一个人埋伏。
这件事,自始自终,也是他造成的啊!
应迩脚步一顿,垂首紧了紧拳头,无欲……
竟是因此而……
“林安,这世间有千万条路也有千万种结局,可一个人,是走不到最后的,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都不过是想查出当年的真相,既如此,为何不与我们携手?我们信任你,才敢将一切的赌注和希望都压在你身上,甚至以命相搏只为保护你,如今朝堂之事迫在眉睫,你……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们一次?”
她抬眸,眼底深处依然结着厚厚的冰霜,未曾消融,只冷声道:“我相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可以随时为了保护我而付出生命的意念,可,我不需要。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就够了。”
“林安!”
她敛眸,拂落他情不自禁紧紧抓住她双肩的手,摇了摇头:“九公子,我不需要了。我不需要你们以命相帮。你们,只要离我远一点,不被我所波及就可以了。”
“林安!哪怕公子府里牺牲两位公子,我们为的也不是你,为的是这个盛世长安啊!你又何必为此凄伤,我们要改变这个世道,推翻整个天下,去建立一个美好而太平的盛世,本身就是要牺牲的,与你本就没有太大的关系……”
“九公子!”她拧着眉目突然厉声打断,眉目里的凌冽如刀似刃,刀刀扎在九无妄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这个世间污秽不堪,没有人能干干净净的活下去,如你所言,弱小的人,根本不配善良,只要不想拯救,就不会失去,又……有何不妥?”
人生而在世,总是要放弃一些东西的。
若是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可抛弃的?
九无妄一愣,只觉心下剧痛,近乎窒息,敛眉喃喃道:“林安……”
应迩冷哼一声,秀气长眉微微拧起,冷漠疏离:“身处乱世,弱小即是原罪,妄谈保护和拯救,更是错上加错,已经有这么多人为我而死,我若一心再错下去,才是万恶之源,为了强大起来,我如今所做,又何错之有?”
他紧紧拧起眉目,一双手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暴突,喉间似乎堵了一口血,什么都再说不出来,心下,却满满的都是心疼。
这个姑娘变成今日这般模样,难道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吗?
若不是他的弱小,天下二字,何须压在一个少女的肩头?
说到底,只能怪他没有保护好这心尖上的人啊!
应迩这便垂首将锦盒紧紧抱在怀里,迈步而去,这一擦肩,或许……
就该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