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迩闻言,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委屈心酸,都化作一腔滚烫热烈的清泪,在无声而寂静的深夜里,弥漫了天地,往前一扑,径直埋进了他胸前,像是受了惊的小狗,低声克制着呜咽。
她才十六岁。
往前倒三年她也是名扬四海的“小医仙”,多少人崇敬她,又有多少人憧憬她?她曾也是那么多人的掌上明珠,被那么多人宠着疼着,人生最苦的时候莫过于叫了慕想宸一声哥哥被罚跪整整六个时辰。
她见惯了生离死别,甚至三年前她也亲身经历了什么叫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什么叫生死一线,甚至读懂了死的意味。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应该是什么都不怕的,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只有仇,只有恨,恨得想掀翻整个天下,屠尽天下恶人,小医仙……在那一夜之间险些就成了大毒魔。
可……
为什么要在三年后,在她放下仇恨一心平反,有了深爱的人,也有了眷念的人,对未来的太平盛世抱怀无限希望之后,才告诉她……
她竟是非死不可。
而且,还得自己掰着手指,一天一天的数,一天一天的算,算自己还能活几天,数自己还能爱几天。
……凭什么这么对她啊!
这么多的苦难,难道不能平分天下人,竟全部要施加给她一个人背负吗?
那么多的恶人,沈决明姚文胜慕想霁甚至慕敬潇都可以逍遥自在,毫无报应可言,那凭什么……凭什么她一个人要背负这么多?难道……
她错了吗?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要一个人背负这样的恶报!
或许……
“公道自在人心”这句话,本身就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九无妄本就觉得胸腔剧痛,她这一扑上来没轻没重的,压得更疼了,可一见这少女压着声低低啜泣,连肩膀都在颤抖的模样,一颗心忽然软了下来,哪还顾得上什么疼不疼,伸手轻轻把她揽在了怀里。
她只是个小姑娘,先是背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命运,再是不得不女扮男装接触朝堂以身涉险来查案,身边的人又一个接一个为了她而悲惨死去,她又……
背负了多少啊。
这个姑娘,太苦了。
“林安……有些事,让我来帮你背负吧。”
应迩闻言,忽然止住了哭声,只抬起头来,明亮眸子里流光暗转:“你来背负?你又能做得了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做什么呢?
自己拿命救他,连清誉都顾不上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他怀疑自己女扮男装是有意而为!要了自己的贴身香囊去要挟!
自己背着他涉雪而行以至于昏倒在雪地里,一度将要冻死的时候,他又做了什么?
他在她背上迷迷糊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纳铃的名字!
自己为了避免牵连于他,而选择逐渐远离,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的时候,他呢?
他责骂她是个“水性杨花,有所图谋”的女人,多番羞辱,最后故作深情地告诉她“他放下了”!
他能做得了什么?
能替自己背负这非死不可的命运吗?
能帮自己洗清全家上下的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吗?
还是能把那些替她而死的无辜冤魂,一个个还回来?
……他什么都不能。
她不是圣母,可以牺牲自己救赎天下,更不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更不通七情六欲,她只是个普通人。
她想活。
仅此而已。
“林安……”九无妄这一摔不轻,手使不上力气,想举起来去拭她的眼泪,却终究徒劳。
应迩深呼吸一口,伸手捏着袖子把眼泪擦干,一双眼,依然明亮,却再也没有了淡然欢喜的光芒,瞳孔深处,满满的都是坚不可摧的冰霜,九无妄心下一揪痛,他的姑娘……
那个姑娘,又退到了黑暗深处,许……
再不会出来了。
她伸手给他把了个脉,随后轻轻在他胸膛按了按,淡然道:“万幸,骨头没断,回去随便找个大夫开些方子,养几天就好了。”
“林安……”他只觉得这会胸口疼得更厉害了,苍白着脸嗤笑了一声,“你竟是……连方子都不愿给我开了吗?”
她紧紧攥起了拳头,敛下眸中一切情愫,无悲无喜:“你本就不需要,与我有任何牵扯。”
“林安……”
她垂眸,连再看他一眼都不愿,只迅速而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九公子是有要事在身而来的,杜衡一事,公子府可查清楚了?”
九无妄一度疼得窒息,再看这个近在咫尺的姑娘,却只觉她离自己,那么远,那么远……
“林安,你当真,绝情至此吗?”
她闻言却抬眸,笑成了他记忆里最是灿烂如花的模样,而出口,却冰冷地如霜似剑:“那又……如何?”
说罢,她又扯了扯披在肩上的外衣,声音凛冽:“更深露重,九公子身负重伤,还是早点交代清楚,就此回府的比较好。”
九无妄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忍着满腔疼痛,伸手一拽竟生生将她拽进自己怀里,这一下重击疼得便是他也忍不住嘶吼一声。
应迩一惊,顿时挣扎起来:“九无妄!你疯了?”
“……是疯了,我知道你一旦离开,定然就是一去不回,在那之前,我还有些话没和你说,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应家的小医仙应迩……”
正在挣扎着的应迩一愣,忘了动作,倒在他怀里,只道:“什么……”
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少女温温和和的发香钻进鼻腔,闷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却……从不知道我是谁。”
她愣了愣,也不挣扎了,只垂首轻声道:“你是九无妄。”
“我不是……我姓温,名衍君,字亦容。十六年前,我父亲的挚友生了女儿,父辈们将我与她定下娃娃亲,她满月时,我随家人去参加满月酒,亲手将一块我摔成两半的玉佩挂在她脖子上,回家路上……我被人牙子掳走,卖进了公子府的训练营,九死一生活下来,成了这公子府的一员,行九,赐名无妄。小迩……我们十六年前,就是相识的啊!”
应迩彻底愣了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