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船舱没舱门,斜里一个角度能看见一线江面,不过被个守卫挡住了,只能听见涛声依旧。
身躯随着船摇晃着,她默默计算着大概船速,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终于听见外头守卫闲聊,“……已过柏县了。”
柏县,芜城辖下泧水的一个县,也是西北方向最边缘的一个县。
他们终于离开芜城了!一时情绪翻涌,想要热泪盈眶,她忍了又忍,才忍了下来。
天亮后,船上开始有人走动,到了大概早上七点左右,有人又送了一碗药来。
盈珠忙扶起赵离忧,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又给他喂了药。
她悄声说:“我们离开芜城了。”
“嗯。”
赵离忧点了点头,低声:“他们的药没有问题。”
“那就好。那我们先养养伤。”
先养伤,等赵离忧的伤养好一些再说,听那些人说的应该也不会马上卖掉他们的,那就证明短时间内,他们是安全的。
直到此时此刻,盈珠终于能大松一口气了,终于能够得以喘息了。
赵离忧点头,这些人牙子守卫他并未放在眼里,待他稍养好伤,到时就可以离开了。
心神一松,赵离忧悄声说:“你快睡,这里我看着。”
盈珠点点头,也不多说,靠在墙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舱房窄小,两人挨在一起,安静无声。
两人就暂时在人牙子的船上蛰伏了下来。
船上的大夫开的药倒是不错,上船当晚赵离忧发了小半夜的烧,但温度并不算太高,应该没有超过39度,上午时渐渐就退了,之后又发了一次低烧,就没再发烧了。
本来盈珠还担心暴露容貌的事,但事实上这一大群人,上船之后就没有人管他们,也没让他们洗漱,这些人均是蓬头垢面的挤在一起,每日两餐,吃的是又干又硬的糙饼。
也许看在盈珠和赵离忧是好货的份上,倒有些特殊待遇,让赵离忧好歹能吃上一些稀粥、汤水。
不得不说赵离忧确实恢复力惊人,意志及生命力极其顽强,受这么重的伤,他上船后第二天,就能自己扶着慢慢坐起来。
到第三天,走得更好了一些,到了五天,他能自己站立了。
短短一星期的时间,他行走间已经看不出受伤的迹象了,除了脸色更苍白一些,他看着和在芜城再见那会已经差不多。
伤好的差不多了,而这些人贩子的目的地也快到了,他们也该准备离开了。
听外头守卫闲聊说笑中,盈珠得知这些人贩子船的目的地是金州,他们自然不想去金州的,他们得在去金州的路上下船离开。
好在去他们的目的地金州是逆流而上,船速比在平面行的要慢上许多。
盈珠此刻正在船尾,她小声问:“还有多远?”
她隔着朦朦胧胧的白雾,往岸边眺望。
明明这样的能见度很低,但赵离忧却道:“快到了。”
他眼睛更利一些,已看见远处白雾中那若隐若现的些许起伏轮廓,应是山边的芦苇荡。
此时,大概是凌晨四点钟左右,因为天色还很昏暗,他们之前已经约定了四更行动。
赵离忧对时间更敏感一些,看时间差不多了,先弄点小动静引了门口守卫靠近,由赵离忧将其放倒,而后闪身而出。
之前他往那个山羊胡子的大夫的船舱走了一趟,真发现了迷药,倒省了不少功夫。
于是将迷药无声下到人牙子自用的食材当中,早膳过后倒了大半,剩下的都被他补刀解决了,最后他还没完捡了两个怕死的去船尾,将船靠岸。
赵离忧说得不错,很快盈珠也看见矮矮的山边和芦苇荡了。
盈珠握紧了手,有点激动,几经艰险,终于要脱身了!
这个地方虽然没有码头,但好在留下了两个人将船停泊,他们这才得以顺利靠岸。
靠岸后,赵离忧一掌劈晕那两人,带着盈珠就直奔船头上岸。
清早白雾弥漫,大船荡在那全是乳白色的雾气中,雾色很浓仿佛要吞没了江上的一切,看着都朦朦胧胧的。
此时,大船舱里却骚动了起来,因为很多人发现,船突然开始靠岸,而那帮持刀的凶狠人牙子却横七竖八倒的满地都是,竟然是全部昏睡不醒。
这些人立即惊慌了起来,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两人路上经过大船舱时,一群人惊惶尖叫立起,赵离忧冷冷瞥了一眼。
盈珠稍稍停住脚步,提声高喊道:“大家,安静,安静一下听我说。”
听到有人发话了,骚动平静了一些,她接着说:“船上的坏人,就是那些人贩子,已经全部晕倒,至少要一个时辰后才能醒。
最前头的一个大船舱里有不少银子,你们可以分一分拿了赶紧离开,如果不愿意离开的,也可以在此等那些人贩子清醒。
不过到时候那些人醒来之后,发现人跑了,钱也没有了,想必留下的人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话我已经说到这了,不过你们要愿意留下的话,后果自负。”
这些人贩子赚了不少黑心钱,船上的银子也不少,刚才赵离忧放倒那些人贩子时,盈珠拿了一些,剩下的还有不少。
她也是出于好意才希望他们能拿钱离开,毕竟那些人贩子如果醒了之后发现这样的情况,肯定会迁怒于他们的。
话说完之后,盈珠也不迟疑,立即和赵离忧登岸离去。
从江畔而过虽然风很冷,但是冷风一吹竟然莫名的感觉到神清气爽。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江上的雾渐渐地稀薄了,视野也渐渐开阔了起来。
举目望去四周山峦一层层环绕着,清晨的树叶上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霜气,呼出一口气也能看到淡淡的白雾。
盈珠和赵离忧此时正站在南边江畔的山脚下,他们所在的位置很偏僻,不过附近肯定有人烟的,因为在这里他们看到了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向枯黄的小树林中。
虽然这条小路看起来有些杂草丛生,但依然能够看出以前是一条小路。
盈珠往远处看了看,说:“咱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
“嗯。”赵离忧点头。
这几天虽然都是窝在船上的,但是休息的并不好,因为船舱比较小,里面人比较多,蜷缩在一起,只能靠在墙边打盹,因为空间比较少,行走起来也不方便,吃的又是冷水和又干又冷的粗饼,现在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加上又冷又饿。
而且天灰蒙蒙的,冷风阵阵,黑云压顶,看样子好像想下雪。
他们沿着山间的小路走了半天,才见到山坡底下有一个荒庙,年久失修的荒庙,看起来有些破落,房顶的破了几个窟窿,四面的墙也有些破了,但也总比露宿荒野的强,而且在荒庙旁边还有水源,两人便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
进去之后里头空空如也,仅剩一个石制供台,十分粗糙仅前端挖一个坑做香炉,屋里土质的地面已经长出了许多杂草,后面有一个院子,看起来也很破落。
两人分头行动,盈珠捡了干草柴禾,把地上的杂草清理了一些,又用干草打扫了一下里面的灰尘、蜘蛛网,捡了一些干草,在地上铺了一下,匆匆打扫一下勉强能坐人。
这时,赵离忧回来了。
他手上拿着野鸡还有野兔,已经处理干净了。
“哇,赵离忧你好厉害啊,这么快就打了这么多猎物,这下有肉吃了。”盈珠已经好久没吃肉了,好馋。
赵离忧显然更有野外生存经验,砌了灶,点了火,开始烤野鸡和野兔。
盈珠在后院发现一块破瓦罐,看起来像是用来打水的瓦罐,虽然破了一个大口子,但是底下还是能用的,把它削齐之后,洗干净可以烧点热水喝。
破瓦罐用来烧水,把水烧开之后直接放在里面晾温,就着瓦罐底递给赵离忧,“给,你喝点热水吧。”
赵离忧点点头,拿过瓦罐喝了几口,盈珠才接过来就着瓦罐也喝了几口。
赵离忧烧烤的水准还不错,烤的倒是挺均匀焦黄的,烤好之后,盈珠直接拿出包袱里面的一小包用油纸包的盐撒了一些上去。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还带了一小包盐,要不然又得吃没盐没味的了,说起来都是上次在定远那片的山上呆了几天吃的没味儿的东西吃怕了,所以她还特地在出发之前带了一包盐,这不正好用上了。
扯下一个鸡腿给赵离忧,盈珠又撕下另一个鸡腿,放进嘴里,味道不错,虽然只有盐,但是俗话说得好,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法,这话倒是不假,至少此刻,她是这么觉得。
她抬眼看庙门外,天黑沉沉的,又看向赵离忧说道:“你说是不是要下雪了?”
“嗯。”那边传来赵离忧低沉的声音。
盈珠并没有因为对方的一个字回答而停下来,继续说道:“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是十月还是冬月了?”
“冬月初。”赵离忧吃了一个鸡腿后说道。
“哦,快过年了啊,真不知道今年会在哪里过年呢。”盈珠闷闷的说,又给赵离忧递过去一个兔子腿,自己也撕了一个兔子腿,边吃边想,她来古代过的第一个年不知道会怎么过,希望这个年能过的安稳一些。
赵离忧听到盈珠的话,咀嚼的嘴,顿了顿,看向庙门外没有说话。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无事。”
“这日子过的真苦逼,年纪轻轻就整的一身伤,到老了就得落下病根了。”
“……”
没有得到赵离忧的话,盈珠又说了起来,似乎要把心里的苦闷都倒出来。
“我来这里也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经历的苦难,真是比我上辈子一辈子都多,你说我上辈子没有挖了别人的祖坟,也没有干什么缺德事儿,为什么这辈子要受这苦啊!”
“……”
“真希望这辈子的苦难都到此为止了,以后平平顺顺,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别再这么遭罪了。”
“……”
“不过……仇还没报,想要消停估计没有那么容易啊!谢耀,渣男人,你给我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啊呸,说什么丧气话,谢耀,我终会回来让你身败名裂!还有那个什么蔡氏,我绝对不会放过!”
“……”
盈珠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其实更多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因为她说的话,让赵离忧有时候有些听不懂,而她也不在意,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好像也不需要赵离忧的回答。
“谢耀……蔡氏!你们给我等着……”
盈珠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在睡梦中还念叨着。
赵离忧见了,一时心隐隐被触动,闭了闭目,许久他拿匕首割了一些干草铺在地上,将她放平躺下,又用干草给她盖上,往旁边的火堆里加了一点柴禾。
篝火烧得更旺了,干柴“噼里啪啦”,红红的火光跳动着,将窄小的土庙前堂都照亮了。
次日清醒,盈珠醒过来后,精神好多了。
看了看篝火旁的身影,尴尬道:“那个,不好意思,昨天突然睡着了,你睡了吗?”
“嗯。”
赵离忧看她一眼,道:“先吃东西。”
盈珠这才发现赵离忧的手里正烤着两只半大的班鸠,看着递过来的班鸠肉,她问了句,“放盐了吗?”
“放了。”
吃过东西喝了热水后,出门一看天气还是不怎么好,云层压得更低,天色阴阴沉沉的。
到了下午,冷风骤猛烈起来,一阵阵呼啸的北风,吹得篝火左摇右晃。
盈珠捡起一截干柴,扔进火堆。
风一吹火更旺了,她说:“接下来要怎么呢,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反正我是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什么去路了。”
虽然决定要报仇,可就凭借现在的她这样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
这古代不太平,何况原主生的一副好皮囊,走哪都容易被人盯上,现在想想长的好看也没什么用,反而还容易招人惦记,生存不易啊,更何况这样的乱世?
盈珠看一眼火堆对面的赵离忧,顿了顿,却有些不好开口。
其实如果有赵离忧的话,她就不用担心这些了,可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带她这么一个拖油瓶,何况他为了救她,可是几次身处险境,当初她救他的那点恩情,他早还完了。
像赵离忧这么孤冷的人,怎么可能会带着她呢?
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赵离忧就是她的活命救星啊。
盈珠左思右想,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踱步,一会儿在屋里走来走去,实在没有其他方法了。
她看了看赵离忧,挠了挠头,正要说话,就听赵离忧道:“这处乡镇太小,距离泾河太近,还是锦州地界,非我们长留之地。”
其实,赵离忧并未生过撇下盈珠独自离开的念头,也从未觉得她是累赘。
在芜城郊区暗巷内,盈珠说要死就一起死,咬牙也要背着重伤的他一步步挪着离开时,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
盈珠闻言稍愣,不禁惊喜,她扬了扬唇,说了声,“谢谢,承蒙不弃。”
不过她又问:“那咱们该往哪里去呢?”
赵离忧分析道:“锦州和云州是不能留的,金州非必要也不作他想。”
金州有柴昌,柴昌与谢耀是死敌,上次谢耀兵败于柴昌,追杀他们的人就是柴昌的人,作为曾经的两家死敌,那地境最好不要去。
至于锦州和云州清河,一个谢耀,一个郁宏,自是不用多说的。
赵离忧将盈珠昨天的话听进去了,他决定先积蓄实力,再图日后复仇。
所以两人现在得找一个去向,除了生存,最重要的还得考虑发展势力。
“谢耀、郁宏势大,占据一方,若要击垮此二人,还需势均力敌。”
让他们身败名裂,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这才是最有可能成功,也最彻底的复仇方法。
刺杀什么的,太危险,成功几率渺茫不说,弄不好就成了送人头。
盈珠点头认同道:“当初刘备一个人最后也发展成了一个国家,还有曹操,刚开始不都是一个人吗?最后还不都成就一番霸业了,说起来还得找个地方发育,招兵买马,拉拢势力。”
听着挺不错的,不过粮饷人马哪来?去占去抢,容易被其他大势力吞并。
“还可以投军,想当初刘备,曹操等人就以此发家的。”
现在看来,这个倒是简单一些,等提升到一定程度,要是发展不合心意,还能将心腹部下挖走。
好是好,可惜前提得军中有人照应。否则,投军只能当马前卒,就像当初薛平贵一样,非常难提升不说,关键是怕被派出当炮灰,完事后反而上头冒领功勋。
这就不好办了,这两个方法都有利弊,难选啊。
她正要问他怎么看,不想沉默了许久的赵离忧却先开口了。
他微蹙了蹙眉,道:“……我有个舅舅,在砀县义安高邵任偏将。”
盈珠一愣,诧异:“你还有舅舅?”
不怪她这么惊异,实在是在原主的记忆中赵氏得宠长达十数年,也算名声远扬,听说是他人家的舞姬出身,从来没听说有什么亲眷。
后来也只听说赵离忧杀嫡兄嫡母,并没听说过其他动静。
所以现在赵离忧突然说他有个舅舅,实在太出乎意料。
惊讶过后,觉得自己这么说,好像有些不对,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前没有听说过。”
“我也只见过一次。”
赵离忧并未在意,不要说盈珠,便是他,当初也未预料过有这么一个人。
略顿了顿,他便简单讲述一下这个舅舅的来历。
大概是两年前左右,有人往赵氏跟前递了句话,只道是寻亲而来,想与赵氏一见。
赵氏犹豫后,借故出门私下见了,是个年近四旬的男子,自称是她的兄长,问她可曾记得?
可赵氏对身世却全无记忆,她自幼年就被人牙子卖进商贾府上,记事起就身处其中,突然听说有个兄长,既陌生又不敢置信,还有些不知所措。
对方详细说了,他姓陶,本是砀县富岚县人氏,可惜时逢战乱,亲人都不在了,他们兄妹在兵荒马乱中被迫分开,自此失散。
后来他辗转到了义安,入伍从军,拼了二十余载,如今在军是个低层的偏将。
多年来,他一直托人寻找胞妹,人牙线索断断续续,费了牛二虎之力,耗费二十多年时间,才终于寻到了赵氏。
一得讯,他便告了假,千里而来直奔清河。
说到情深时,中年男子泪撒衣襟。
赵氏慢慢镇定些,细看那男子轮廓,却有几分熟悉之感,这才终于有些信和真实感。
她有些激动,只是她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有魏夫人虎视眈眈,她并不敢宣扬出去。兄妹相认后,这事只赵氏知晓,传话的婢女也安置妥当了,只告诉了儿子。
赵离忧当时不在,回来后,与这位舅舅见了一面。
次日,那舅舅就回去了,义安、清河相距千里,他告假也不得长久,得赶回去。
当时赵氏还未失宠,母子身份地位远远比他高,不过直到走,这舅舅也没提出谋什么利益,反而在临别前告诉赵离忧自己的详细地址,说日后若有什么能用上舅舅,切莫见外。
这位舅舅姓陶名鸿光,他来一趟实在不易,军职在身,距离极远,又因赵氏顾忌无明面联系,两年来只辗转托人送了两三次东西来。
赵离忧人孤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舅舅极陌生,双方联系本就少,见过一次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乍遇惊变伤痛更是把人都忘了,也就那日和盈珠在陈留码头说过话后,才想了起来。
盈珠现在说的问题,其实他都知道,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犹豫一阵,他还是将这个舅舅说了出来。
“娘的身世,未曾查实过,只看他面相有几分熟悉认下。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之后亦未曾联系。”
总而言之,赵离忧也没有太过给予希望的。
“那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盈珠觉得听他说的样子,这个舅舅好像人还可以,可以去看看,毕竟现在也没有地方可去。
偏将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官,在军中所谓偏将也是一抓一大把,处于中等阶层的武将。
当时的赵氏母子,不管什么流言蜚语,反正一个是得宠多年的郁侯爱妾,一个是侯府公子,身份地位远远胜于陶鸿光。
两年时间不短,这个舅舅却未曾谋求过任何利益,更从未表露过投清河军以攀附裙带。
这认亲不牵扯利益,可信度就提了上去。
另外这砀县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