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烛光下,陶鸿光正披衣坐在值房,他沉默不语,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纸信。
赵离忧眼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信上字迹正是许氏亲笔。
他一愣,陶鸿光是真的接了信。
那,为何他没有出城?
脚步声响,桌边的陶鸿光抬头看来,舅甥二人目光对上。
赵离忧怔了怔,他视线在那张信纸上定了定,张了张嘴,最终叫了声:“舅舅。”
舅甥二人目光对了一下,片刻,陶鸿光起身把门栓拉开。
“咿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色格外明显,陶鸿光把门打开后,便转身先往书房里头去了。
赵离忧立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进门时赵离忧还想,难道是许氏没有把陶治死亡的“真相”一并写上去?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可能,许氏巴不得把他写的十恶不赦,不添油加醋都是不可能的。
跟着陶鸿光进了屋内,那纸信就平铺放在方桌上。
烛光明亮,他看得分明。
许氏先是惊惶求救,而后道清被追杀原因,写到陶治之死,笔迹异常凌乱泪痕斑斑,不难看出她当时的情绪激动,可谓字字泣血。
不得不说,这信确实把赵离忧写的十恶不赦。
舅甥二人进屋坐下,陶鸿光就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那张信就在他手边。
沉默一阵,赵离忧问:“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出城?就连陶治之死都震撼不了他吗?
但赵离忧知道,陶鸿光不是这样的人。他很重视儿子的。
昔日有许氏在时,他总是护着两个庶子,仔细教导,悉心安排前程。
陶治就更不用说的,嫡长子寄予厚望。
哪怕他身上有种种不足,陶鸿光也未曾嫌弃过,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教导着。
他抬眸,对上陶鸿光的目光。
室内很安静,烛火微微跳动着,舅甥二人相距不过二尺,陶鸿光和他对视片刻,“我相信你没有。”
他长吐了一口气:“我相信你是不会杀你大表兄的。”
接信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怀疑过。
他声音有些哑,有些沉,既低且缓的一句话,却很笃定,就如同此刻的眸光一样。
赵离忧心头微微一震,他蓦然抬起头,沉默片刻:“若我说,陶治真是我亲手杀的呢?”
陶鸿光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赵离忧知道,本来他该顺着他的话就此揭过,然后再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粉饰太平,顺势就将这事抹平过去了。
但看着眼前的陶鸿光,不知为何,他忽开口承认了。
但,陶治还真是他亲手杀的。
陶鸿光骤然抬头,惊愕的目光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离忧的目光却很平静,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他想知道,他这舅舅会是什么反应。
盯了赵离忧片刻,陶鸿光忽然摇了摇头:“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他,定是他做了什么?”
长子去世虽已两年多,但当时情景陶鸿光并未曾遗忘半分,闭了闭眼睛,他再睁开,却是对赵离忧说:“舅舅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做。”
陶鸿光情绪很快平静下来了,“若真是如此,你必定是迫不得已。”
赵离忧听得一怔,一瞬间,他不知该说什么。
垂了垂眸,有些不知所措。
这完全不是他预料之的反应,在他平静承认杀死陶治后,陶鸿光竟还愿意相信他?
不是该不可置信吗?震惊过后伤心愤怒,紧接着该厉声质问他了吗?失望痛斥他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才对。
他知道舅舅挺重视他的,但他没想过和他的发妻嫡子相比他还是偏向他。
赵离忧抬头,望着陶鸿光,一时,都不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
他这辈子,就没被一个血亲这么全无保留的相信过。
郁宏这位生父,看他从来都是带着审视的,赵离忧知道这是对他的血脉的存疑。
那些异母兄弟,更是不必提及。
就算是赵氏,从前听嬷嬷们告状后,也会让他勿再调皮。
而陶鸿光却由始到终都包容他,一直关心他,为他操心着他婚姻大事,无论如何,他都相信他。
现在,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舅舅。”
喉结一动,他骤然站起身。
眼眶有些热,他辈子都没体验父爱,可在这一刻,他突然萌生了这种感觉。
他却莫名给了自己一种类似父爱如山的感觉,他慢慢跪了下去,跪在陶鸿光面前。
“舅舅,对不起。”
他错了,他不该试探他,不该这般尖锐地刺激他。
“陶治他通敌,他从你帐内盗了行军路线图,险些致全军覆没。不得已,我只能杀了他。”
除了盈珠,他向来不喜与人解释,现在却认真的向他解释道。
“怕你自责,我们就没告诉你。”
“嗯。”
果然如此,陶鸿光闭了闭目,他点头道:“你做得没错。”
一人通敌,全家遭殃,谁对谁错他也很清楚。
缓了一阵,他面露欣慰道:“舅舅就知道,若非迫不得已,你断不会如此的。”
“嗯。”
陶鸿光将赵离忧扶起来,一只手搭在赵离忧肩膀。
“舅舅有话和你说。”
赵离忧坐回椅上,手规矩放在膝上,神色缓和的看着陶鸿光。
陶鸿光却站了起来,神色严厉,他板着脸问:“我问你,可是你派人截杀你舅母?”
事到如今,陶鸿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许氏一直敌视赵离忧,他知道。
他也没忘记许氏失踪那趟返娘家的前一夜,她所说的话。
如今回忆起来,却是在刺探赵离忧母子身份的。
他斥道:“你发现你舅母不妥,为何不告诉我?”
他处置就是,若许氏实在开解不来,那把她看守起来也是可以,反正不会教她泄密。
何至于后续一连串事?何至于今日之险?
陶鸿光怒道:“派人截杀舅母,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舅舅?!”
赵离忧哑口无言。
陶鸿光很生气,只气过之后,到底是心疼外甥不易,性情偏执也不是他的错。
他长叹一口气,自责道:“是舅舅没有教好你,是我的错。”
“不,不是舅舅。”
赵离忧站了起来,急道:“这怎么能怪你?我都长这么大了,这错了肯定是我的错。”
他这会,才真正觉得自己错了。
他只是认为自己手段用错了,他从不认为自己私下派人去追杀许氏有什么不对。
一直到今日,他方真觉自己做错了,自己不应该只考虑利弊,他还该考虑亲情,应该和舅舅商量的。
赵离忧跪了下来:“请舅舅责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外甥都这么大了,一军主帅,面子轻易损伤不得,而且陶鸿光也没舍得真重罚他,见他真的知错了,便说:“先给你记着。若有再犯,一并算账!”
“谢舅舅。”
赵离忧应了。
陶鸿光神色缓和下来,抚了抚他的肩膀,“已派哨马往城外探去,应该差不多有消息回来了。你舅母……如果能,我们先把她救回来吧。”
赵离忧低低:“嗯。”
两人又谈了一下公事,城里城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一是清理城内细作,尤其是军的,将隐患消除,二是绕道而来正潜于宣和右近的敌军。
先前,陶鸿光和副将并不敢妄动。
陶鸿光猜是猜到的,但他不知道这细作和城外敌军究竟有多少。
宣和城内只有两万守军,一军的粮草和军备库所在,二人丁点险也不敢冒。
陶鸿光和副将只匆匆替换和增加四门守卒,还有几处大仓的下了死命令不管是谁都不许进出,加强巡逻,发现可疑人物一律就地格杀勿论。
然后令全军最高警戒,副将连夜筛军细作,而陶鸿光则安排哨骑往城外勘察敌情。
二人极小心谨慎,就算明知许氏很可能就是附近,也没法顾上了。
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赵离忧率一万骑兵归。
绕小道长途奔袭的敌军再多,也不能超过一万,否则前线哨骑不可能一点不察的,不需要再束手束脚。
赵离忧刚后院出来,萧滨报,副将已从替换下的城门士兵筛出了十几个疑似细作。
他冷冷道:“严刑拷打,顺藤摸瓜,务必将敌军细作尽数挖清!”
但凡有嫌疑的,一个不漏。
赵离忧吩咐人取户籍来,全城戒严一户户清点,只要是外地来者,一律圈起,后续全部驱逐出城。
很粗暴,也很有效,平民的细作最难排查,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赵离忧大步往府外出,细作的事情安排妥当的,接下来还有潜过来的敌军。
赵离忧判断应有三至六千敌骑,他回来动静很大,这批孤军深入的敌骑必已察觉并急急往回逃退,他要追上并尽数歼之。
这一回合,才算小胜。
深秋的风冷,赵离忧眉目更冷。
才出到府门,见陶鸿光正立阶上,舅甥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有飞马至,探得潜入敌军正往东北方向急逃,距北门约六十里,人数约有三至四千。
“很好。”
赵离忧当即点了六千骑兵出城追截,翻身上马前,他看陶鸿光道:“舅舅,你……”
陶鸿光长叹一口气:“我也去吧。”
想起许氏,他神色复杂,如今已搅成一团乱麻,不过不管怎么样,如果能,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吧。
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发妻,他该亲自去的。
一行人火速沿着官道往东北方向群山逃去,许氏被横放的马背上,拼命地挣扎,与她同骑的士兵按不住她,马蹄一个趔趄,险些连人带马掼了下去。
“快!都快些!”
率军突袭的锦州将领回头瞥见,大怒,当即一鞭甩了过去。
“没用的臭娘们,再折腾,爷直接把你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