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嘉和帝身边十二年，没有几个人比荼靡更清楚嘉和帝暗地里做了多少努力在父祖的基础上，试图削弱世家。

赏赐世家所有子弟都有资格继承各自家族的土地和资源，表面上是君恩，但只是让各大家族从内部离心离德，分化世家嫡脉手里的力量；

编纂官修版本的百家姓，将皇族的姓氏“萧”，放在百家甚至千家之首，是在告诉那些只知世家不知皇家的人们，谁才是大魏帝国的主人；

办国学，兴科举，破例提拔寒门子弟，更是在世家垄断书籍、人才的前提下，为自己增加抗衡世家的助力……

嘉和帝比任何一位先帝都更恨世家，也更有基础去打击和他有夺妻之恨的世家。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镇北大军年年操练，兵强马壮，现如今羽翼渐丰的嘉和帝却仍然没能从花家和黄家为首的两大党羽手里拿到允许出兵攻打梅兰汗国的“同意”二字……

带着对黄素馨的关心，荼靡烧掉了纸团，重新躺下。

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少了扰人清梦的动静声响，荼靡很快就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

黄家的书库里，的确有尚衣局资料的备份。

而且比起尚衣局的版本来说，黄家的版本看起来好像还更加全面详细。

荼靡第二天起来，又去了黄素馨那里。

黄素馨已经将她需要的后半部分资料看完，且还整理归纳了出来。

仿佛半点没有受到前一天晚上嘉和帝愤怒离开的影响，荼靡过去的时候，黄素馨刚刚起来，在吃早饭。

看到被详细归纳出来的一页纸，荼靡觉得很惊讶。

荼靡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太医也说她已经可以慢慢开始吃一些稀粥以外的食物。

黄素馨未语先笑:“你还没吃吧？坐下吧，陪我。”

荼靡看了眼事先在黄素馨旁边的位置上摆放好的碗筷，沉默了。

然后又在一群昭阳宫宫人的注视下，厚着脸皮在黄素馨的旁边坐了下来。

一顿安静的早饭之后，皇贵妃那里派了人到昭阳宫请黄素馨过去——荼靡估计着应该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事。

荼靡刚好带着完整的一份名单回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慢慢看。

根据那块可以判断出生产年份的布料，从黄家保留的账册上面可以筛选出十一个有可能和它有关的人。

一张写满了字的雪浪纸上，漂亮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看起来活泼又灵动，就像书写它的人活现眼前一样。

四姑娘是个很好的人，一些人名她也只是前天晚上多看了一眼。

她便都记录了下来，现在给了她。

不过只要一想到自己要找的人极有可能就在这上面，荼靡就没有心思去想一些闲杂的了。

这十一个人，都是宫里的太监。

手指轻轻摩挲过去一个一个的人名，荼靡的眼珠子冷了下来。

黄素馨去了黄素茗那里是将近中午时才回到昭阳宫。

荼靡那时候刚好坐在桌边拈着一只青花瓷杯在思考着下一步要怎么做。

黄素馨都走到了她的身后，她才闻到一股仿佛带着温热的少女体香，转过头看了看。

黄素馨的声音响在了荼靡的耳边:“你想引蛇出洞？”

一语中的。

黄素馨没问荼靡为什么不把捉拿凶徒的事情上报给嘉和帝。

听见提问，荼靡也没有隐瞒:“确实就跟娘娘说的一样。”

十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永安末年使用同一批布料做衣裤。

如果一个一个调查，恐怕会打草惊蛇。

“我帮你，我有人手。”黄素馨直接就开门见山。

荼靡刚想婉拒，黄素馨又说话了:“你打不过那个人的，那个人是高手。”

荼靡眼睫毛动了动，有一种因为自己弱小无能而瞬间产生的愤怒感。

不过四姑娘说的是事实。

如果打得过，她也不用差点死在火场里面，还养伤养了好多天。

荼靡久违地笑了笑:“打不打得过，婢子都要亲手来做这件事。娘娘已经帮了婢子一个大忙，婢子不想再欠一次人情了。”

黄素馨抢过荼靡手里的那只青花瓷杯，随意把玩，“你都打不过那个人，为什么要与我客气？何况，我帮你，也是为了自己的。”

荼靡说的是真心话，迎春的事，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在追寻。

她也希望尽量由她自己亲手来做。

就连嘉和帝都对当年是具体的谁制造了毒杀不太感兴趣了。

可她现在却听到有人说要帮她的忙。

黄素馨说的，也是真心的。

她低垂着眼眸，用睫毛遮住自己的眼睛不让心里的想法在荼靡面前泄露。

荼靡下意识以为黄素馨又是贪图好玩，莫名心头有一股火气，“娘娘，婢子要做的，是娘娘不懂的事，娘娘别……”

还没说完就被掐断了。

你又知道我不懂——黄素馨在心里默了默。

出口打断荼靡的，是另外的一句话:“若我说，我对那个人手里的迷魂药感兴趣呢？”

屋中略显昏暗的光线，照射得少女本该红润的肌肤看起来也显得有几分鬼魅苍白。

分明是孩子气地笑着，可在那一瞬间里，荼靡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对方的认真。

十四岁的小姑娘盯着荼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想跟皇帝睡觉。”

后宫的女子究竟有多少人不想跟嘉和帝在床帐里滚上一滚？

所为的一切，不外乎是成功怀上龙嗣，为自己谋求荣华富贵，甚至是将自己家族的血脉融入到皇族里。

即使一个女子失去了怀孕的能力，她的家族里也多的是来替代她的人。

黄素茗身体健康，受孕不是问题，但她最大的问题是容貌太过平庸。

荼靡自然清楚，被黄家送进宫的第二个女儿，她的任务是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黄素馨，黄素馨也在看着她。

重复道:“我说，我不愿意跟皇帝上床。”

两人彼此对视，时光静静流淌，不知不觉过去了仿佛很久。

荼靡率先移开自己的视线，想问一句“为什么”，但又觉得这样做似乎太突兀了。

反而是黄素馨画蛇添足似的再补了一句，生怕她没听明白:“他的年纪，给我做爷爷都够了，让我觉得膈应。”

这好像算是解释原因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荼靡起身福了一福，十分郑重地向黄素馨表达感谢。

“那就麻烦娘娘帮忙了。”

黄素馨没让她把膝盖真的弯下去:“都说了啊，如果能得到那个人手里那神奇的迷魂药，我可以用它防狼呢，我也是有利可图的嘛……”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就算是达成了协定了。

到了这天下午的时候，嘉和帝让人送来了许多贵重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夜里怒火之下走了，等于打了黄家一个耳光，这是赶紧用物质补偿补偿了。

送礼的人进了一趟主殿之后，又朝着宛莲居走了过去。

荼靡受伤休假，嘉和帝难得记得她这么个人，让御前大内的总管严获也给她送了一些补品之类的东西来。

荼靡不着痕迹地躲过好几次严获伸过来摸她的手，将礼物收下，又把送礼的人给送了出去。

因为用了宫里最好的药，荼靡身体底子又好。

等进了三月的时候，不仅外伤结痂脱落之后恢复如初。

身体状态看起来反而更好了。

三月初六。

荼靡回到了嘉和帝跟前报到，嘉和帝看到她，也挺高兴的。

有些人，用惯了，换了别人，总是哪儿哪儿都不顺手。

这一天恰逢是皇后在御花园组织了一场斗草吟诗的活动。

她才进御书房，嘉和帝就笑道:“来得正好，你替朕走一趟，将赏赐都带过去，与皇后说朕就不过去了，让她们自己玩得尽兴一些！”

荼靡应了一声，便去了。

三月是春日走向尾声的时候，空气中的靡靡气息也是最重的时候。

花湛露举办的后宫娱乐活动，但凡有资格到场的，是一个不落地都到了。

荼靡领着一队人抵达时，种满鲜花的园圃里面，连同皇后在内的所有人都从各自的座位上离开，三五成群地在园子里随意地走动。

直到荼靡的到来。

皇后领头，后妃们接了嘉和帝的赏赐。

荼靡也被花湛露留了下来，与现场的妃嫔们一起娱乐。

看到皇后和一名宫女那么亲近，一些新进宫的妃嫔不免要问一问荼靡的身份了。

花湛露也在心里惊讶着荼靡态度上的变化——过去的十二年里，她也不断在试图拉拢对方，但荼靡对于她，态度始终是不亲不疏的啊。

如同和黄素馨商量好的，每年三月宫里都有一些类似于民间“三月三”的活动。

那也是……宫里的妃嫔聚得最齐的时候。

就算嘉和帝不派她过来，她自己也会按照事先的计划，经过御花园和皇后“巧遇”的。

皇后即使出于礼貌，也必定会问一问她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而那也是一个广而告之的机会。

尚衣局的事，还是皇后的人料理善后的，花湛露淡淡笑道:“只可惜你不记得那个放火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否则本宫一定不饶她。”

荼靡像是不知道自己旁边还有别的人似的，面对皇后的提问，径直说道:“说起来，也是巧合，昨夜梦见了那天的事。在梦里婢子看见了那个人的样子，今早出门时候那画已经画了一半。等到晚一点的时候婢子回去，就能把它画出来交给陛下和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