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华灯初上，京城里到处是亮黄色的暖灯。

夏日夜里最凉爽，一路回宫，三三两两都是同行同游的亲人、友人或……情人。

也只有昭阳宫是她的归处了——荼靡如此想着。

迎春在时，总和她商量着等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去，寻一处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小地方你耕我织。

那会儿她没听懂迎春的暗示，还笑着回答说，是不是还得养两个好吃懒做的乡野少年做丈夫。

迎春不在了，唯一的一个还有她气息的地方，反而是她们曾经迫不及待脱离的皇宫牢笼。

昭阳宫远远的亮着，但和宫墙外面的街道光线太过刺眼不同，它看起来让人的眼睛更舒适一点。

主殿的新主人很会生活，那些灯光之所以点亮，不像炫耀自己高位妃嫔的身份，而是为归来的人引路！

不出意料的是，黄素馨虽然没有在门口等着，却在她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迎了出来。

看着对方天真无邪的甜美笑容，荼靡不知道第多少次怀疑自己认为对方看上自己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荼靡，你回来了！”黄素馨看起来有些兴奋。

“娘娘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黄素馨笑嘻嘻的:“自然是有的啊，今天有糖醋里脊呢，我可喜欢吃了。”

荼靡讶异地微微大了眼眶，像是被对方感染快乐一样，心情也好了起来。

糖醋里脊，是她爱吃的，原来四姑娘也喜欢吃。

“不过，你胃不好，可不能多吃。”明明才十四岁，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啰嗦。

黄素馨没非得拉着荼靡一起，荼靡看着对方高兴地拉着自己宫里的人回去主仆同享，笑了笑。

兴许四姑娘只是对谁都这样？

夏日的菜还是以清淡为主，因为沐夏而低落的心情不知不觉被微酸微辣的美食给平复了——哪怕她其实已经吃过了。

不到一个时辰里，接连吃了两次晚膳，荼靡撑得有些走不动路。

将食盒递给等候在外面的小宫女，她正准备关门。

一个她有些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晃了过去，是春晖。

春晖每日进进出出，因为她长得最健壮，跑腿打人的体力活就大多都是她的。

荼靡没有叫住她，看着她一溜烟进了主殿的大门。

明瑶非得让她带回来当夜宵的一小包薄荷酥，被搁在桌面上。

她回头看见，不禁想着，今晚恐怕要辜负公主的好意了，她可不能再吃了。

黄素馨看见春晖回来，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她。

春晖缓了缓气，急乎乎地说了:“看过了，姑娘接济的几处地方，大家都安稳过着日子呢。”

“骡子胡同呢，也去了吗。”

“去了呢，一开始就去了，还在那儿碰见了荼靡姐姐呢。”

“……”本来漫不经心一边翻着手上厚厚一沓册子的黄素馨，立马又抬起头来:“不是说了么，让你晚些时候去的。”

春晖有些不好意思:“可婢子吃了一串糖葫芦就给忘了啊，想着反正挺近，就先去看了看……”

她终于反应过来:“啊，不过，荼靡姐姐没看到婢子！”

行吧。

黄素馨舒了一口气，没看到就好。

春晖也不知道黄素馨为什么要把骡子胡同单独拎出来说:“……婢子去的巧，也才知道原来荼靡姐姐的妹子就住在那里，两人似乎不大愉快，奴婢去的时候，她都把荼靡姐姐给赶出来了……”

“是吗……”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春晖的错觉，她总觉得空气突然冷清了下来。

说到那位“荼靡的妹妹”在自己家一直从事私妓，哪怕迟钝如春晖，也绝对确定她家主子身上的温度变低了！

主子不喜欢自甘堕落的人吧？

春晖该打听的一样不落，就连沐夏骂的那句“滚”也被春晖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再说到胡同口的一个老太太:“荼靡姐姐每次去看，都给那老太太银两，老太太还算实诚，平时没少照顾沐……”

“行了，本宫已经知道了。”黄素馨语气很不好。

春月见状，连忙拉拽着春晖，赶紧下去了。

主子平时嬉皮笑脸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那是平时……

黄素馨继续若无其事翻着手里的册子，不一会儿就看完了。

春月再进来，替黄素馨拾起桌上那本。册子封面只写了个墨迹崭新的“三”字，春月知道这是家里给送来的，三公主明瑶的资料。

等黄素馨沐浴了一个多时辰再出来，宛莲居那边已经熄了灯。

春月大气也不敢出，服侍着心情不佳的主子躺了下来，不多时，主殿的光亮也暗了下来。

春月值夜，并不敢睡太深，睡着睡着，听见拔步床帘子里黄素馨开口吩咐她:“与春影说一声，日后不必暗中特殊关照骡子胡同的人了。”

春月应了一声——春影是黄素馨埋在府外的人手，今日也是情况特殊，才叫了春晖代替着去了一趟。

春月没有多问。

虽然她和春晖是主子的心腹，但实际上，主子有许多隐秘的事，一般是不会告诉她和春晖的。

这一夜，荼靡做了一个梦。

那也和现在的季节一样，是个有些闷热的夏日。

忘仙湖边的八角亭里，一个笑容明艳，身穿锦绣华服的少女正轻盈地拨弄着琴弦，却不演奏。

而在她的身侧，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正单独坐在石凳上，一手执着一把狼毫，笨拙地在纸面上比划着什么。

那是，和明瑶熟悉之后，明瑶提出教授她认字时的场景。

明瑶是个严师，她又聪明勤奋，一整本《说文解字》练习下来，统共也没花上多久。

但梦终归是梦，从来不会和做梦的人讲道理，讲逻辑。

哪怕出现不合常理的人和事。

明瑶抚琴，她练字，长大后的四姑娘却毫无预兆地闯进了梦境里，沿着曲曲折折的石桥向亭子走近。

就仿佛她和她、和明瑶本就是同龄人似的。

梦里的荼靡呆愣地抬头，看着小丫头越走越近，直到来到自己面前站住。

梦里的黄素馨气鼓鼓的，伸手过来就把她手里的毛笔夺了过去，然后当着明瑶的面，恶狠狠扔进了忘仙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