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的图案映入眼帘。
缺了一个角的玉佩由于骤然落地,惯性使然地在绵软厚重的地毯上翻滚蹦弹了几下,正好碰到荼靡的鞋前跟停了下来。
那一根红线,被荼靡踩住了。
屋里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也不知是因为物品突兀落地,还是因为门外有人进来。
荼靡有些难以形容那一瞬间黄素馨的表情。
小的时候,宛莲居后面那棵树上的一脸凶巴巴的小松鼠每次被她和迎春打扰时,就都是那么一副模样的。
眼前少女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上一瞬间的惊慌失措仿佛是荼靡的错觉似的。
但她下意识从座椅上弹跳起来的动作,即使强行被刹住,荼靡的眼睛也还是确信自己捕捉到了。
即使少女难得给人这么滑稽的感觉,荼靡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正躺在她脚边的那一枚玉佩,已然吸引了她几乎全部的注意力。
由于翻滚,玉佩从这一面翻到另一面,“长命百岁”四个字,就像一记锤一样,锤在了她突然就酸涩起来的眼睑上。
荼靡下意识弯下了腰,伸手将那小东西拾掇了起来。
置于掌心,她麻木地站在那里,有一会儿动也不动。
她是嘉和帝身边常用的人,能在皇帝身边做事,又怎么会是蠢笨木讷不知礼数的?
皇后看她那样,心中微微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地保持清冷的笑意。
晋王妃则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却硬是吞了回去。
这是皇帝身边的人。
不是她想教育就教育的。
同样发愣的还有黄素馨,只不过由于她所在的位置,没人注意她,也没人会去说她什么罢了。
荼靡是被黄素馨的声音呼唤回神的,“可以把本宫的玉佩拿过来还给本宫吗。”
清越的嗓音在室内响起,带着少女气,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荼靡也一个激灵,眼睛里迅速有了焦距,哪怕心里早就犹如火煎,又惊涛骇浪的,也还是拿出了她固有的工作表情。
皇后也说话打圆场了:“少见你如此失态,是怎么了吗?”
荼靡一边走上前,万分不舍地把玉佩小心翼翼放到黄素馨伸开摊平的手心里。
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的手,总是柔软、白皙又馨香的。
荼靡被这只手牵过,但会觉得对方的肌肤令她想触之即离,却是第一次。
荼靡回答道:“说来巧合,颖妃娘娘这枚玉佩,和婢子一位故人的旧物,十分‘相似’。婢子也是因此在几位主子面前丢了分寸,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说着这话,荼靡探究地看了黄素馨一眼,迅速低头。
“说什么责罚不责罚的,这儿不是宫里,本宫可不及王妃官大,你应当问她才是。”
花湛露把球踢给晋王妃,晋王妃明白皇后的意思,自然也就聪明地轻拿轻放,并不会真的忘了自己在作为长辈之前,首先是“臣妇”。
再说,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
黄素馨将玉佩飞快收好,越俎代庖地打断了皇后和晋王妃还要再说的话,“你进来有什么事吗。”
皇后和晋王妃便顺势停下。
荼靡再看黄素馨一眼,看得黄素馨藏在袖管里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她嘴上道:“皇上说,请皇后娘娘出去一趟。”
某几个小国使者呱噪了一点,嘉和帝想安排皇后出场,给大魏刷一波脸面。
花湛露淡笑起身,十分配合,所谓的正妻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皇后随即出去,晋王妃也“是时候”地站了起来,声称她“累了”。
没皇后在,她可不想和一个明显不太想搭理她的半大孩子在那强行尬聊。
内室也隔断了好几间,除掉最外面的会客室,里面的空间内当然是会有床榻躺椅的。
晋王妃也走了,黄素馨便有一种被敌军包围住了的感觉。
皇后出去露天庭院干皇后的本职工作去了,荼靡本该跟随回返,却固执地留了下来。
她就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盯着黄素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满腹话语想说却又不知一时从何说起!
室内一度安静到分布房间四周侍候的婢女婆子都觉得,无比尴尬沉重。
黄素馨感到自己的脸笑得都要僵硬了。
在这一刻,仿佛没怕过什么,又机灵聪明的黄家四姑娘,突然发现自己如簧的巧舌似乎是……在罢工。
拜托啊,你快说点什么啊……
黄素馨在心里呐喊着。
可荼靡就是低头垂眸,维持着站姿,听不见她的呐喊。
黄素馨吐气,吸气,再吐气,再吸气。
这样的细微动静,除了她自己,就连近在眼前的荼靡,都并没有发觉。
若不是庭院外面还有喝酒碰杯的声响,黄素馨会觉得,自己挺不住了……
人人都说乾清宫的大宫女荼靡沉稳干练又靠谱,但如果让黄素馨来说,她只会觉得荼靡骨子里其实还是那个遇事畏缩不前的鸵鸟。
明明有什么话想问她,却又一个字也不说。
黄素馨最后又轻又长地吐出一口气。
扫视了四周的侍婢一眼,“你们先到外面廊下站着去,本宫有几句话想和荼靡姑娘单独说。”
果然还是这些人太碍眼了。
等人一出去,黄素馨干脆伸头一刀地又说了:“荼靡姑娘是想问本宫,这玉佩的来历吗?”
她就不该把玉佩取下来。
可既然被看到了,这一关恐怕是躲不过去的吧。
荼靡也正好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顺着黄素馨的问话,坦率地承认了。
她有疑问,黄素馨便知无不答:“虽然不知道荼靡姑娘你的故人是谁,但这玉佩的确是本宫小时候进宫在宫道上捡到的。如果刚好是你那位故人的物件,那只能说是事有凑巧了。”
荼靡其实本来犹豫着晚一点回宫去找个机会私下问的——毕竟这儿是晋王府,无论在哪儿说话,多少都不方便。
可既然已经忍不住说起了……
她抬起头,看向说话的少女。
少女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她,一瞬不舜。
一只手下意识地将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全部包裹,僵直着一动不动。
头部微微倾斜的角度恰到好处,犹如做过千百遍。
荼靡很清楚地记得,这世上曾经还有一个她认识的人,每次说谎骗人的时候,也喜欢做一样的细微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