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对镜卸下小姐们精心为她描画的妆容,像是抹掉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荒唐。
书桌上扣着一本书,是《三十六计》,月儿将其拿起,显出的那页正是第三十一计:美人计,她前几日也曾以此为由劝自己放下心理负担去接近司马小楼。
可事到临头,却终是无法认同这样的手段。
当然,傲慢的司马小楼也没给她们机会去实施这种手段。
然而正如包打听所言,不以司马小楼为切入点,她又该如何接近司马老娘舅呢?
心情十分灰败,觉得自己的调查完全陷入僵局。这段时间电台的监听也毫无进展,此时她打开三少爷帮她置办的钢丝录音机,戴上耳机静听。这是她最近每晚都要重复的一项工作。然而耳中一片沉寂,已经一个礼拜了,那两组被她命名为‘小白’和‘老手’的频率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录音设备也因此形同虚设,每天录到的全都是空白音频。
这无疑与她先前失误发出电文有关,那短暂的乱码虽然毫无意义,但敏感的敌方还是谨慎地采取了休眠。
这大概就是谍报人员经常面临的深海模式,师兄曾经说敌台一旦陷入这种模式将是无比漫长的过程。这种情况下,发报者和监听者双方比试的是耐力,急是急不来的,只能静静等候敌台重启。但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出神间,窗外骤然黑了,竟不知不觉已到了院中路灯熄灭的时辰,一棵棵高大的梧桐影沉沉地延伸向西首那座黑暗的望楼,巍峨的轮廓如巨人俯首,其上的两扇小窗如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与月儿隔着暗夜对视。
文强的调查工作也死水一潭,投毒一事毫无线索,他对后厨、路上、望楼,乃至于三房当日所有出入的人员进行了摸排调查,没有任何人具备投毒条件!什么痕迹都没有,投毒几乎令人感觉是一次灵异现象!
可见敌人有多么狡黠缜密,他们就像隐藏在这暗夜中的群狼,蛰伏着、窥探着,虽然内心焦急,却始终沉住气静候时机。
而月儿束手无策——所有的调查都陷入了僵局!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生活忽然无比‘安谧’,外人看她岁月静好,她却明白暗流涌动!但她除了默然等待毫无他法。
戎公馆这段时间亦是风平浪静,甚至是喜气盈门,先是春节,过后便开始张罗六小姐的婚事,正月十五,四少奶奶临盆,生了个大胖小子,戎家的小姐们如一群采蜜吃的蝴蝶,追着热闹玩耍,早已把个司马抛到了脑后。
却不成想,几月后,她们竟会偶遇司马,并阴差阳错地又把惩治司马的计划重新实施了!
事情还要从金鹤仪临盆说起,正月十五那日,戎家可谓是双喜临门,既是上元佳节,又赶上金鹤仪产子,这孩子虽早产,却长得格外胖大,加之在这特殊的节日出生,简直就是福星降临一般,受到老太太格外的喜爱,派了奶水最充足的奶娘去照料,过百日宴的时候,就比半岁多的孩子都壮实了,人人都说他随了四爷,极好养活,但四爷却很少回家,大胖儿子都留他不住,几家少奶奶由不住猜测他在外面又养了小!
“女人最是这一点吃亏,不生养吧,在婆家立不住脚,生养吧,坐月子又是男人们最容易偷腥的时候。你家翠屏也是不济事,太稳重,男人们只喜欢小妖精,本分的女人哪儿留的住男人!”大少奶奶叹道。
四少奶奶却很达观,怀胎数月行动不自由,生产后又静卧三个月之久,总算可以出去透透气了,这日礼拜天,春分节气过去有段日子了,天气格外好,四少奶奶破例请各位少奶奶姨太太小姐们看戏,月儿也受到邀请,她虽然被无形的忧患搅扰得毫无兴致,但四少奶奶第一次宴客,她不好推拒,只能前往。
不料,就在这日巧遇了司马小楼。
四少奶奶预订的是兰心大戏院的包厢,少奶奶小姐们脂光粉艳,珠光宝气。月儿却是出水芙蓉般的清淡,穿着件很简约的西式长裙。她和三爷婚前有约定,不接受三爷额外接济,也不允许三爷以任何名义接济,平日的开销全部以她为三爷做账务来抵消,而三爷说一码归一码,她的劳动价值远超一位专业账房,因此执意要按照同等级的账房拿薪水,由此月儿手头也不是特别拮据,身上的衣裙也是为了今天的应酬刚买的。
少奶奶小姐们高高地包了二楼灯火辉煌的一个大包厢,与之遥遥相望的,是对面更大的一只包厢,里面年轻男子居多,寥寥有几位陪坐的交际花。想也知道对方来此,看戏为辅,寻花问柳才是正事。
月儿并未多留意那边,直到七小姐唤她去休息室陪她补妆时,才觉出异样,因为六小姐、九小姐以及钮静文都已经借口补妆起身了。这个齐刷刷的阵容,让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司马小楼。
随即心中便开始了天人交战,她最近几月想尽各种办法接近老娘舅,皆以失败告终,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她得出结论:此人比她已知的更加神秘,岂止是从不外出,简直是极力隐身。这点发现不仅没能推进调查,反而令她更加无计可施了。可以说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以司马小楼为跳板。
但‘美人计’毕竟拿不上台面,心理障碍严重影响了她的抉择。纠结中,被小姐们拉到了休息室。
门一关,小姐们便七嘴八舌骂起渣男来!未指名未道姓,单看这和以往骂司马小楼同样的画风,月儿便知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果然,七小姐说那只大包厢里便是司马小楼,本来此前的屡战屡败已经让小姐们对‘惩治司马’的计划意兴阑珊了,七小姐做不动大家的工作,也就只好作罢,谁知,就在刚刚她们上楼的当口,司马只看到了戎家的少奶奶,便料到七小姐可能在场,于是将头一撇,再也没给过这边包厢半束目光,十分刻意地回避着她,这对于七小姐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当初司马小楼移情别恋后连一个解释都没有,不声不响就不联系了,现在又是如此避她不及,怎能不让人气愤。
不仅七小姐怒了,六小姐、九小姐、钮静文也看不下去了,司马小楼欺骗七小姐感情在先,屡次无视在后,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出拳,让司马付出代价!
现在一束束目光落在月儿脸上,只等她一个点头了。
月儿除了自己的调查需要外,的确也是愤愤不平,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子,难道就只配做感情上的弱者吗?连名门贵族的七小姐都被无情抛弃,更莫说那些社会底层的女子们会有何等不公的遭遇,大家为什么不能站出来反抗?男人凭什么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连一个解释都没有,一旦失去兴趣转脸就不认人!而社会对这种人却又丝毫惩罚都没有,甚至连女人本身都对他们充满了包容!她想起老太太那句话:男人风流些算什么毛病!
月儿怒从心起,在大战渣男的熊熊气氛和一双双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她郑重点头了。
只是如何能一举拿下司马?司马会不会再如前几次一样,眼睁睁从她们面前大步流星走人呢?
七小姐说不会,这一点她很笃定,她对司马的好色品性太了解了。前几次她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未能让月儿成功引起司马的注意,而今天天时地利人和,绝不会失算了。
七小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筹划片刻之后,她们几位回到包房归位。看似端坐看戏,其实已经严阵以待。
月儿向对面包厢扫视了一下,看到了流光溢彩的司马小楼,没敢多看,恰看到他抬手抽烟,手上的戒指灿灿一闪,那蚕豆般大的钻石,直晃人眼。
七小姐、六小姐、九小姐以及钮静文一改之前的斯文,不等戏台上出现彩头,她们就莫名拍手叫好,力求把对面包房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然而司马小楼绝不向她们看过来,他除了跟包厢人说话外,不向其他任何地方‘施舍’目光,除了比较避讳七小姐外,他自知是这戏院里的耀眼人物,心中自得,对楼上楼下闪电一样向他投射的眼波皆视若无睹。
他今天是来捧角儿的,此时主角还没上场,他的跟班唤来了戏院老板陈仁财。陈仁财一入司马的包厢,便弯腰行礼谄媚道:“七爷,小的给您留着的这个包厢还满意吧!”司马小楼是家中独男,却在姐妹里行七,故人称七爷。
司马将一盒明晃晃的香烟盒子往桌子上一丢,让出一支来,说:“抽烟!”
陈仁财接过,说:“孟老板昨天的戏,您也见着了,不愧是上海滩第一角儿啊!”
司马小楼笑道:“你个怪狗才,用得着跟我这么些废话,你说,孟老板今儿能赏脸陪我到仙乐斯跳舞吗?”
“哪里能这样快呐七爷,您统共才来三天啊……”
司马把手一摆打断他:“实对你说,我的脾气太急,叫我天天在台底下捧场,横是不可能。我也不省钱,花多花少都不成问题,只别跟我绕,越快越好,最好来个见面就拥抱。老陈,你瞧怎么样?办的来办不来?”
陈仁财只是赔笑作揖,实不知该当怎样答复。
司马又道:“孟老板满师了么,归师傅管么?”
陈仁财道:“回七爷,不曾满师,只是她那位杨师傅染了大烟膏,除却包银也就甚么都不管!”
“那是至好,师傅爱钱,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咱们来它一个速战速决!”
陈仁财一听速战速决就为难,袖着手嘿嘿无言,司马看出他的心思,道:“你陈先生不懂,唱戏出身的人很精,一天一个心眼儿,最是难追。”
陈仁财带作揖带赔笑,照例呵呵无言。倒是边儿上有一位唱戏出身的尤三白冷笑着出声了:“七爷好有根基的大少爷!好斯文的性情儿!好遣词造句的口才!”
司马倒是一笑,知她言中带刺,道:“怎么个好性情、好口才?”
尤三白望天慢说:“那些个唱戏出身的,虽是欠着些儿金贵,却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实在东西,台上唱戏,台下为人,难不成唱了戏就不成人,连德性也败坏了么?怎当的七爷就把这些个人讲的一个大钱不值!”
司马坐在那里,突然停下抽烟,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孟浪、孟浪。一句话,把三白冒犯了。我说的是顺口胡话,得罪!得罪!”
说毕又陪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尤三白给台阶就下,笑对陈仁才道:“其实孟老板也是过分持重,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交一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这话最讨好,司马道:“好一个社交公开!”转而向陈仁财道:“就是这个话!”
陈仁财:“那是那是,孟老板能交您七爷这样的贵友,那是再没有的好事,但……”
司马笑骂道:“老陈,又要废话了!”
也不说什么了,从身上掏出一张烫金名片来,交给身边的句洪才,说:“洪才,你的差事来了,你去跟老陈走一趟,领个信儿来。”
又对陈仁财道:“你到后台和孟老板说一声,就说我司马请她用个夜宵,不赏光呢,没有关系。请她打听打听,我司马老七是不是地痞拉三上不得台面的人,能不能亏待她?快去,快去。”
陈仁财句洪才点头哈腰去了,包厢里有一位叫马空山的,把茶几吃了个狼藉不堪,瓜皮果屑一大堆,司马见状,顿时皱眉,他马空山却浑然不觉,仍在那里啃着浆果。
司马没有直接骂他,且回头跟左手边的文耀祖道:“怪道今日这间包厢蓬荜生辉,原来有元帅人物罩着!”
文耀祖不解,两只眼睛,只管看着七爷。
司马拿扇子柄给他脑门一敲,指了大吃特吃的马空山道:“那不,天蓬大元帅!”
全包厢人都笑了,几位交际花也知道天蓬元帅是猪八戒的别称,都咬着手绢笑起来。
马空山自己也跟着笑,手上捧着七零八落的果皮果核,忙忙撇开,撩了长衫的下摆给嘴一擦,给手一抹。哈腰趋前,上来给七爷讲笑话,七爷连忙亮起手止住,“别过来你,下巴处是什么?”
大家去看,那里沾着淋淋漓漓一片明黄的果浆。
司马把扇子唰地一收,笑骂道:“掉价!掉价!成不得气候!”
又说:“跟着七爷我混不出齐整样儿,你这是没救了!”
“那是,那是,我还得七爷紧着调教呢!”马空山擦着脸。
“你是我儿么!我调教你!”
“哎?这样说来,确是我的不对,不然小的现在就认了七爷做爹罢!”说着就作势要给七爷行叩头大礼的样子。
七爷抬脚踏过去,笑骂道:“狗才,怪狗才!真心认爹么?先去喊孟老板一声妈!”
马空山来了个窦尔敦急睁睛,一声“得令!”转身就走,作势要冲后台去。
司马笑骂:“别现眼了,还不快回来,你个龟儿子!”
众人兼笑,接着又是马空山自出洋相给七爷取乐,包厢一片热闹,全然不是看戏的行家,戏台子上咿咿呀呀锣鼓丝弦,他们这里只是故我消遣,压根儿听不到戎家小姐们的掌声。
倒是待句洪才由后台归来后,这里安静了,句洪才撩了帘子进来一看,司马七爷带着笑容在那里看戏,嘴角衔住了一枝烟卷,上面青烟直冒,那是说明他听得入神了,偶然听到好处,他也缓缓地鼓着两下巴掌。
旁边文耀祖与邓占先,一个穿哔叽西服,一个穿卡其袍子,全斜靠了沙发背向戏台望着,俩人每叫一句好,就互相议论几句,微微地点上两点头,仿似对于孟老板所唱的,是极其欣赏的。有时看见七爷鼓掌,一个包厢轰地全都鼓起巴掌叫起好来,真真给孟老板捧足了场子。
直把这一出戏听完,孟老板退场了,七爷这才看见句洪才进来有一阵了,指了指身边座头叫他坐,道:“你的事情办得好。”
句洪才脱下礼帽,哈腰趋前,笑道:“七爷怎样知道办好了?”
司马道:“你不见么,孟老板一出台,就对着我这个包厢飞眼风。这不成了么!说吧,孟老板怎么答复的。”
句洪才得了夸奖,笑道:“孟老板说听候您差遣,卸妆完就‘得’!”
“答应了?”
“可不,答应了。”
司马笑着站起来,道:“还是我七大爷行,不绕那些拐弯路,给她来个实捣实,也就成了。老文,我们走。”
说着就要撤,要先一步去仙乐斯候着,抬脚时,想想又不能全部撤,说:“洪才你留下,到时搬了孟老板一起走!”
句洪才一声未出,呆呆定在那里像施了定身法,司马倒是一顿,仔细一瞧,他两只大眼放着精光,众人见状都是一愣,皆各顺他的目光掉转头去。
这一眼,让司马小楼陡地酥倒在那里。
后来想想那无疑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出其不意地,那红黄粉绿、花团锦簇的女人堆里,端端然坐着一位遍体纯素的白娘子,幽然婉转,眼波欲流……
司马不得动,好半天才呓语般道:“我们该去给戎七小姐问个好来……”
此言一出,他自己还没动,跟班就全起身了,谁不晓得七爷的心思哇!
这边七小姐看到那边起身拔营,料定是要过来招呼,怕给几位少奶奶看出些什么,连忙起身,将手作扇,哗哗扇着脸颊,说太热了太热了,问钮静文要不要先回家,钮静文会意,招手唤了月儿九妹六小姐同回。一行五人携四个贴身小丫头刚出来,还不待下得楼,那边人马就已悉数开赴楼下大厅,马空山因为赶得急,险些儿一个趔趄扑到地上。
司马的人马众多,她们这边也不少,连小姐带丫鬟半云半雾堆下来,仿似一班仙子自天而降、仙娥、美姬、美女飘飘荡荡,仿佛从云端落下来一般,当先就是那年少的‘白娘子’,一身瑞气、遍体祥云,高高在那楼梯之上,由众美簇拥着,降阶而来。
司马饧成一块,跟班儿皆各扑飞向上赶去朝见,他却定住了脚,呆在了楼梯之下。
文耀祖见他不济,无奈做了急先锋,走上前摘下帽子来,哈着腰向楼梯上的‘女儿班’点了一个头,“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您们近来好哇!久不见着您三位啦!”
司马这才回神,‘白娘子’一行已经近在面前,相距两层楼梯,眼波漾水地看着他,那神秘艳异的亮瞳,像月亮掉在湖水中……
“我们还好。文爷好,七爷好。”七小姐原本要在司马面前做尊傲的西太后状,但临到跟前,却像个急于撮合佳偶的媒婆,料到文耀祖要让她介绍同伴,果然文耀祖看着月儿和钮静文道:“几位贵友都是密斯戎同窗么?”
“哪里,是北平来的亲戚。”说着,把了钮静文的手道:“这是表亲静小姐,这是姨亲月小姐。静丫头、月儿,(视线越过文耀祖)这是密斯特司马。”
司马忙施礼,因为太过激荡,他下意识实行的便是新派礼节:握手。
当他伸出长手来的时候,中间指头上露出一粒晶光闪闪的钻石戒指。
钮静文抢上前一步,接过去他的手握了握。
不要他碰到月儿,吊着他!
钮静文握手,月儿施礼,轻轻说:“好。”
司马呆目,亦说:“好!”
言毕,‘白娘子’款移莲步,安详移去,余外仙子等亦逶迤随去,仿似化了一股青烟去了。
司马有如做了一场黄粱大梦,过好一时才道:“耀祖啊,端的她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