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园和警备部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大门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自的通道旁又栽满了冬青树作为隔离带,因此从警备部的大门去八音园的大门反而要绕行两三公里。
一刻钟后,月儿站在了四爷的办公室。
罗副官把三少奶奶从警备部接过来后,礼貌地打开门让三少奶奶请进,他自己则悄然退出了,再也不做四爷丢脸时的旁观者了。
四爷披着戎装,坐在办公桌后处理近期积压的公务,听到她进来,也不抬头,继续翻看着案宗,嘴上说:“你又来干嘛?”
气氛的尴尬月儿不用进门就料到了,毕竟她早已意识到前两次忙于求助,明知四爷在养伤,却连问都没问候一句,自己理亏,只得讨好道:“四……四爷切过饭了伐?四爷几时出狱的?”
太过拘谨,以至于说话不伶俐了,一个不小心,把‘出院’发成了‘出狱’。连忙改口。“侬好些了伐?伤没事了伐?”
四爷说:“死不了。”
月儿接不下去了,被晾住好几秒。
“说吧,又有什么事?”四爷道。
月儿赧颜,说:“四爷,警备部有洗印房么?”
“没有!”
“……”月儿无措,“那……,57号有,侬原先说过。”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四爷接起,是秘书处打来的,说陆旅长求见。四爷说了句让他进来,然后挂机。对月儿道——
“57号搬到深山老林里去了,知道为什么搬迁吗?为了提高保密性,所以,闲杂人等现在一律不准入内!”
月儿语塞。
四爷说:“三少奶奶要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这里公务忙,就不奉陪了。”
月儿哪里能走,当然,四爷也是吃准了她不走,否则也不会下此逐客令。
月儿说:“四爷先应酬别人,吾等一等没事。”
她说着,也不等主家表态,就兀自去会客沙发上坐了。无欲则刚这句话实不欺人,人一旦有求于旁人,就不得不伏低了……
四爷看着她走过去并落座,不再管她,阖上卷宗,兀自去烟筒子里找烟。
月儿见他筛烟筒子,想是里边没烟了,连忙起身讨好道:“四爷没烟了吗?吾去帮侬到里边看看有勿有。”
去年她来这里那一次,在里边寝室看到床头柜有烟筒子,这就哒哒哒跑进去找了。不过扑了个空,里边也没。
空着手出来后,陆旅长也进来了,此时外面雨势正大,武人不拘小节,尤其陆旅长是个大老粗,踩着湿漉漉的军靴进来,咵呲咵呲地在锃亮的地板上留下一长串泥水印子。并把雨伞一甩,甩了满桌子满沙发。
四爷蹙眉,军人和军人是有区别的,四爷当兵那会儿特别重视内务,寝室和床铺总是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时年少,凡事自己动手,以至于养成一生喜洁的习惯。
月儿深知他厌恶这种邋遢相,求人办事,最怕赶上对方不高兴,连带事情也难办,于是赶紧道:“四爷,吾帮侬擦擦!”
说着哒哒哒又返回寝室,从浴室拿了一块毛巾出来,先给四爷的办公桌好生擦一遍,又给沙发擦,随后蹲到地上擦。
陆旅长有些尴尬,这才意识到自己阵仗太大了,溅的到处雨水,不过,地上这位小姐是谁呀?
一直冷眼看着她的四爷出声了:“三少奶奶!我那是擦脸的毛巾!”
擦脸的毛巾!
毛巾!
巾!
!
声音太气,仿佛都有了回音!
他早就无语了,瞎献什么殷勤啊!在家连笤帚都没拿过一下的人!
陆旅长大惊,原来是他家三少奶奶,怎能让三少奶奶给他擦脚印,且这位三少奶奶还是四爷的前姨太太。可他再大老粗,也是做不出抢了三少奶奶兼四姨太太手上的‘四爷擦脸的毛巾’给自己擦鞋印这种事的,一时尬在原地。
·
月儿梭梭梭擦得起劲,不去管四爷那张雷公脸。
四爷没辙,继续去筛烟筒子了,光顾着尴尬的陆旅长没看出四爷是缺了烟,直至看见四爷寻火柴要点手上那半截雪茄,才反应过来,忙说:“四爷是要抽烟吗?我这里有。”
说着,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烟来,递了一支到四爷那里。
四爷一看那烟,不是平时抽的,抽不惯,便将烟一推道:“我有烟,不客气。”
那陆旅长却一再地让,四爷觉得盛意难却,只好微微点了一个头,将烟接过。一面抽,一面问来为何事。
陆旅长给地上勤劳的‘小蜜蜂’搞得有点无法专注,凌乱地汇报工作,听得四爷几次要皱眉,陆旅长一个紧张,更凌乱了……四爷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皱眉,但也不好打断他,去说月儿。
于是三人就这么尴尬着……
这时窗外哗啦一声,总算打破了胶着的气氛。屋里的三人看出去,原来是窗前摞着好多手工笼子,给暴雨冲塌了,乒铃乓啷滚落一地。
身穿油皮雨衣的警卫从岗亭里跑过来收拾,不过没有快过月儿,她已经冲出去抢救了。四爷金贵他的手工作品,金贵到这些笼子自打她带走鸡猫狗兔之后闲置了,四爷还要把它们带到八音园来悉心收着的地步。
而她哪里知道,四爷并非金贵这些东西,只是家中有贼不得不防,自从月儿和三爷结婚后,他们三房就成了鸡猫狗兔的天下,仆佣给围了一个篱笆圈,不分鸡猫狗兔混居其间,三爷见四爷的笼子闲着,便派人过来买。
不卖!不仅不卖!怕三爷偷,还专程运出了戎公馆!四爷小器起来也是很小器的。
四爷本是挂虑最近堆积的公务,但月儿在这里瞎献殷勤搞得他不由不分心,过一时她抱着两个笼子进来了,看四爷黑着脸看她,解释说:“摔坏了,吾帮侬修一修,情管修得严丝合缝!”
她手工做得差是不假,但毕竟被四爷手把手地教了够大半个月,修补是没问题的。
四爷军人出身,放任何东西都有秩序,不论走到哪里,都雷打不动地保持整洁有序,所以月儿不出二分钟,便在沙发后面的抽斗里找到了做手工的工具,和家里放工具的位置完全一致。
四爷任她自己折腾,挥挥手让陆旅长继续,陆旅长还没汇报完,另两位军人就又来了,月儿无奈,一面坐在那里修理笼子一面暗自心急。
汇报工作的人今天也有些迷惑,不晓得地上那位又是穿针又是引线,时不时还敲钳子、动改锥的小姑娘是何人,四爷不介绍,他们又不好问,汇报工作时一头雾水,离开时还是一头雾水。
大概是因为四爷住院期间积攒了太多公务,这个傍晚来人走马灯一样多。最后还有一个集体会议要开,人们全往警备部会议室去了,四爷也走了,屋子里倏忽安静下来,独剩月儿一人坐在那里修笼子。不是不尴尬,但除了在这里等,横也没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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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的会议结束时已是黎明,从会议室出来,检验科科长卢连科上来了,手上拿着一份报告书,汇报说近日有新的化学制剂研发出来,碍于四爷住院未能签发生产文件,请四爷过目一下。
四爷翻了翻那些报告书,没有马上签字,他向来不放心底下人的工作,非要亲自查验无误,才肯放话!
他叫卢连科下去安排,过十分钟他到后楼检验科亲自看看。
十分钟后卢科长捧着一件崭新的医护白大褂来请,四爷自己拿过白大褂套在戎装外面,到后楼看了一遍,果然不尽如人意,卢连科看出四爷脸色,忙陪着小心讲解一番,一直讲到外面晾台上,四爷背着手立在晾台的石灰膏阑干前,本来不悦,恰又看到楼下有送菜的农夫由门禁老兵带着走进来,推着手工造的木轮车,停在大餐厅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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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卸菜的农夫并未注意到楼上鹰隼般的目光,只是临走时看到对面楼上穿着白大褂的人——人高马大,气势凌人,白大褂里穿着军服,领章上缀着的军衔在晨曦的照射下熠熠发光。虽然离得远,可也叫人生畏……农夫卸下菜急急推车,赶紧走。
四爷立在阳台上注视着那个人,直到其离去,他才离开晾台,下了楼,往餐厅那边走去。
罗副官恰在那里立着,四爷过来,在餐厅前停下。罗副官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停顿一下又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似乎发怒。
而不远处的门禁老兵注意到四爷在向自己走来,主动迎上去,面带笑容。是一种带着惧怕的笑容,他似乎从四爷极具威慑力的步伐和严肃的表情中读到了恐惧。果然,四爷大步到他面前,二话不说,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骂:“是谁让你放外人进来的!”
老兵挨了打,动也不敢动,说:“那、那是附近菜农……”
四爷扬手叫他滚,吩咐罗副官马上派人跟踪那个农夫,翻一翻他的老底,设若稍稍与农夫身份有出入,立刻抓起来审讯!
旁人看他这番反应难免觉得有些太过警惕,但他心中笃定,刚刚那个菜农有问题,对方的眼神骗不了他!
不过潜入警备部无异于尝试越雷池,警备部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今日怎么会忽然如此?他想到了月儿!
昨天傍晚月儿来,他就意识到她可能遇到了什么危机,加上她突然要用暗房,无疑是要洗印照片。猜得没错的话,月儿应该是拍到了对方至关重要的线索,以至于对方都开始冒险尝试进入警备部来寻找月儿!
月儿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