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明宫后,李晔作了一篇耕夫记诫勉自己和朝臣,晚上又作织妇词一首,命人画成图挂在宫中,令后妃体谅百姓的辛劳,戒奢华之风。
扫皇帝面子的李绰和钱珝也被收拾了,前者左迁利州司马,后者被贬西川支使,罪名是柳璨和裴枢提前商量好的越职言事,不过他俩的新职是李晔定下的。
与其让他们留在京师跟宦官斗法,不如叫他们去西川找王建的麻烦。
接到贬书后,钱珝很难过。
自己一腔忠心,皇帝却为了阉贼贬谪自己。
李绰笑道:“君知绰也,如果能做些对朝廷有利的事,绰可以不顾自己生死,也不会因为陛下不满就逃避不言,如今被贬利州司马,倒也在预料之中。”
钱珝怅然,自嘲道:“中官都穿着朝服参礼了,你我能不谏吗?我根本就没打算忍着,无言无行,不能图将来,被贬无妨,留在长安继续我们的事业才是真难。”
“你我不过一介太常博士,不在其位,难谋其政,谈何倒阉除贼?”
“手中无权,报国艰难哪……”
一番感慨后,二人先后离京赴任。
龙首原下,龙首殿前,五十位器宇轩昂的文士和五十名妙可美人整队完毕。
男子高大健壮,女子美貌可人,身高也都差不多,按阶梯形站定,太乐令秦琴手持御赐权杖,担任军乐队总指挥,站在旁边的皇帝偶尔指点两句。
望着台下的乐队,李晔点点头道:“队形就这样了,秦乐令开始罢。”
“遵旨。”
秦琴躬身施礼,接着左手举起权杖,右手弯曲抬起,高喝道:“预……备!”
一声令下,高台下左右两边的乐师都坐下就位,弹琴的弹琴,打鼓的打鼓,鸣金的鸣金,琵琶、二胡、编钟、箫、笛、瑟、琴、埙、笙、鼓等乐器全部响起。
激昂的前奏音乐响起后,秦琴的手势开始变化,五十名男子也发出了雄浑整齐的声音。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起床号角伴随着点卯喝音!但是这世界并不安宁,四处都有激荡的风云,准备好了吗,大唐将士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
秦琴放下权杖,双手抬起打出手势,于是五十名男子和五十名美人一切演唱。
“看那旌旗飞舞的方向,前进着羽林虎贲和骑兵,上面也飘扬着我们的名字,年轻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勋,准备好了吗,大唐将士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
唱到这里,秦琴举起权杖,于是五十名男子独唱。
“放心吧陛下,放心吧亲人,为了胜利我要勇敢前进,准备好了吗,大唐将士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放心吧百姓,放心吧妻儿,为了胜利我要勇敢前进!”
……
一曲终了,秦琴连忙躬身问道:“陛下,如何?”
李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赞许道:“这首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排练的还不错,兰陵入阵曲和象王行这两首曲子也要尽快排练好,争取下个月拿上台演出。”…
秦琴为难道:“象王行不难,但兰陵入阵曲还得等等。”
李晔不解道:“高齐流传下来的古谱残缺不假,但朕已补好给你了,为何还要等待?”
秦琴苦笑道:“陛下,兰陵入阵曲前曲需要编钟演奏,可太常寺现在没有完好的编钟,老的那台编钟在黄巢贼乱中损坏了,臣正在带人加紧时间修复。”
“秦乐令尽快,五个曲目都要排练好,朕给你两个月时间。”
修复编钟的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修复之后还要调音,相当的麻烦。
视察完军乐队的排练情况后,李晔又直奔龙首原上。
一看到紫金楼,李晔这心里就烦躁,快半年没见到裴贞一就算了,炸药也毫无进展,半个月前丹炉又炸了一次,险些把顾弘文烧死,李晔也心有余悸。
被这么一惊吓,李晔不敢再亲自研究了,可是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顶替。
“这可怎么办啊!”
望着被暮春日光洒照的长安城,李晔愁容满面。
顾弘文见状便道:“主上,奴婢不怕死,奴婢愿意带人试验炸药!”
“上回你差点被烧死,还敢去?”
“为主上效力,奴婢不怕死,无论炸死烧死,奴婢都心甘情愿!”
听到顾弘文这么说,李晔倒是挺感动的,不过考虑到自己的安排,还是拒绝道:“炸药太危险了,你们是朕的左膀右臂,少了谁朕都心疼,炸药慢慢想办法弄罢。”
一群太监感动的稀里哗啦,连忙又跪在地上朝李晔磕头如捣蒜。
“行了行了,回宫!”
踹了紫金丹炉一脚,李晔气冲冲的回到含元殿,坐在榻上生了一会儿闷气,完了对高克礼吩咐道:“去仙韶院把王典事叫来,朕要看看长安大剧院搞的怎么样了。”
赶来的王典事见礼后,喜滋滋对李晔道:“陛下,一切顺利!”
“那今晚就去崇永坊粉红楼演出,演田太尉,另外不能走漏了朕写戏词的事。”
话音落地,高克礼和顾弘文齐齐侧首,对王再道投以威胁的眼神。
被两个大宦官这么看着,王再道只感觉自己被两条毒蛇盯上了,心里砰砰直跳,赶忙叩首保证道:“陛下放心,要是消息从臣这走漏出去,臣自裁谢罪!”
崇永坊,作为朝廷六大试点区之一,聚集到这里的梨园茶肆越来越多,不久前朝廷官立的长安大剧院也选址于此,加上物价也便宜,来这里消遣的贩夫走卒和落魄士子日渐增多,达官贵人比较少,毕竟大多都不愿意跟布衣百姓混在一起,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崇永坊,粉红楼戏台上,一个戏班子正在演出,底下看客表现各不同,有汉子拍案怒骂,有士子以袖掩面哭泣,有人咬牙切齿,还有人叫嚷着要杀了王贼全家。
这出戏的名字叫田太尉。…
讲的是谁?大名鼎鼎的前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和前成德节度使王廷凑!
从古至今,无论是婊子唱曲还是戏子演戏,大都说的是前朝的贪官污吏,还没有一个敢拿本朝官员来开涮的,拿本朝的官说戏唱曲,岂不是行妄议朝政之事?
如今虽然不是文字狱盛行的明清时代,但说书的敢胡咧咧编排中央大员照样没好果子吃,可说来也奇怪,粉红楼的胆子真是大,不但点名道姓说节度使,竟然还有人敢扮演宰相和昌黎公,而且似乎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居然让小厮当街吆喝招揽看客!
“来来来,都来听啊,本朝太师发家秘史!”
“震惊!本朝太师发怒,竟一下杀了两千多人!”
“他颠倒黑白残害忠良,最后竟被封为郡公,预知细事如何,速来粉红楼!”
“他是本朝堂堂太原郡公,却为何干下杀人全家这种禽兽不如的事?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且听第二回,田太尉被害镇州城,崔相公畏战不敢出!”
几个小厮们正吆喝卖力,说的话也不知从哪学来的,不但胆大包天,听起来还极具诱惑力,路过的贩夫走卒和文人士子见小厮如此猖狂,纷纷都围了上来。
本朝崔相公?那到底是哪个崔相公?
那甚么本朝太师,又是哪个太师?
堂堂太师杀人全家,还跟朝廷打仗,哪的事啊?
可是不管这些人怎么问,小厮们就是不说,整急了就来一句:“自己去听呗,咱么粉红楼茶钱又不贵,这三瓜俩枣的钱,对您这些贵人算个甚么?”
嚯,大家伙儿一下就火了。
好你个胆大的小厮,你们粉红楼敢演,某家就敢听,上座!
粉红楼戏台上,角色各就各位,戏台中间的老先生正在旁白,语调悲伤动人。
“田太尉举魏博六州归顺朝廷,奉圣命前往镇州督军,可谁曾想到王廷凑这狗贼会作反?那天的镇州城尸骸遍野,田太尉全家被害,连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主公遇害,属下应当愤怒罢?魏州牙兵凶悍,还有李愬大帅整军备战,当可一战罢?可惜!可惜啊,李大帅疾病发作,不能处理军务,魏博牙兵也不敢跟成德恶贼拼命,半路上,史宪诚那畜牲,那畜牲趁机发难,竟、竟活活逼死了田太尉的儿子啊!”
“布公与妻子宾客诀别,最后自杀在田太尉灵前,遗言说,布唯有一死,上以谢君父,下以示三军!列位,这可不是胡说,当时有人冒死去偷布公尸体,无奈被王贼发现,慌乱之下只好脱下布公血衣带走,那血衣现在还在大明宫哪!”
“黑啦,都已经发黑啦!当今天子每见田公血衣,哭得那叫一个惨啊,唉……”
有看客问道:“怎地就黑了?”
先生悲切切道:“那都是田公的血啊,整件衣裳都是血啊,时间长了能不黑吗?田公的血衣上总共有十八处刀痕,小的手指头长,大的有一尺长!”…
底下看客满满当当,有座坐着,没座站着,每个人都出奇的安静,但是他们的胸膛都不断地起伏,大都是咬牙切齿的愤怒模样,恨不得把王廷凑捉出来吃了。
那事离现在不远,当年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敢暗恨朝廷无能,根本不敢去打听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听了这场戏,大家终于才了解那场惨祸的始末。
原来那狗太师就是王廷凑!布公是被家贼史宪诚逼死在弘正公灵前的!
底下有汉子忍不住了,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起身大声催促旁白先生道:“后来呢?王廷凑那狗贼怎么样了?史宪诚这个畜牲又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休得啰嗦,快说快说!”
旁白先生微微一笑,躬身朝看客行了一礼,却是悄然退到幕后。
二胡悲调结束,一名武将打扮的角色大马金刀的走了出来,他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对身后人冷喝道:“田布死了,我就是魏州的主人,给皇帝上表,我要为留后!”
身后那角色道:“史公,朝廷肯许吗?”
史宪诚坐下,眼睛斜着一瞟,冷冷道:“某只杀了个田布,长安天子还能拿某怎样?就是长安天子不许,咱们还有崔相公嘛,他肯定会保举某家为魏博留后。”
扮演史宪诚这人演得惟妙惟肖,语气表情极为到位,引得底下群情激奋!
册封史宪诚的戏份结束后,接来的一幕是,昌黎公孤身说镇州,王狗贼词穷不敢对!
看完这一幕,众看客顿时炸开了锅!
“直娘贼!朝廷居然赦免了王畜牲,这他娘是哪个奸贼出的主意?气煞我也!”
“难怪河北不服王化,原来是朝中有奸贼跟这些贼帅里应外合,乃父要杀他全家!”
“这两个畜牲也能被赦免?谁出的主意啊!”
“那奸相是谁?后来皇帝有没有给他抓起来?”
“王廷凑畜牲不如,史宪诚也是个牛马,乃父要刨了这两个畜牲的祖坟!”
粉红楼炸开了锅,一楼大厅群情激奋,叫骂者有之,劝说者有之,惋惜者有之,但更多是叫骂者和拍桌子的暴躁老哥,有几个汉子激动起来,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虽然这是演戏,但说的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悲剧,这还能当故事听吗?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古人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视和手机,布衣平民获得信息的渠道极其有限,没有后世人对碎片信息的接收疲劳,更没有后世人的冷漠麻木,很容易被调动情绪。
角落里的李晔静静的看着这些愤怒的人群,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顾弘文找的这些戏子真不错啊,三百两银子花下去,演出来的东西果然蛊惑人心。
粉红楼是李晔授意顾弘文创建的,在这上班的人也是顾弘文精心挑选出来的,有顾弘文这个宦官当后台,京兆尹也不敢来找麻烦,李晔还能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至于朝臣的谏言,李晔有一百个方法挡回去。
“诸位,田太尉就到此为止了。”
“明天的戏目是,张巡血战睢阳城,令狐潮抱头鼠窜!”
话音落地,客人各自叹息散去,有汉子卷起擦拭泪水,拍桌子骂一句王狗贼离去。
回到含元殿,天已经黑透了。
望着空旷的含元殿,李晔感觉心也空空的,算算日子,何芳莺也快生了,李晔也有三四天没去看她了,于是就在高克礼的陪伴下前往长安殿看望。
听到宫人汇报皇帝来了,何芳莺开心不已,老远看到挺着大肚子出来迎接的何芳莺,李晔几个箭步冲上来拦住,然后将她抱在怀里,十指连心温柔道:“莺,辛苦了。”
听到这话,何芳莺鼻子一酸,不由自主的落泪,却又强自忍住。
“不辛苦,这是臣妾……”
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再说不下去。
李晔抱着她,抚脸笑笑道:“不哭不哭,这些日子冷落你了,朕有罪。”
何芳莺躺在李晔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李晔也是眼眶通红。
淑妃怀孕后,陪伴李晔最多的是李渐荣,淑妃虽然理解,但心中难免吃醋,女人是感性的,孕期的女人更加敏感,会不由自主的疑神疑鬼。
加上李晔最近忙的厉害,连长安殿的次数也不多。
李廷衣站在旁边,望着跟淑妃抱成一团的皇帝,心中竟也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