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内,观察使府。
随着官军全面进攻,杜洪的心情也抑郁起来了,天色将黑的时候,袁氏照常拨念珠开始礼佛,杜洪却难得的悄悄进来了,袁氏没有在意, 以为是下人进来找东西,不料杜洪却把下人都差出去,坐到她身边问道:“夫人可有空?”
知道是杜洪来,袁氏连忙起身,却被杜洪止住。
杜洪坐定,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望着面前的佛像慨然道:“夫人礼佛多年, 是个善心人,为夫却好杀成性, 咱们也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好好的人,我也不愿意把他们砍手断脚,可是如果我不严酷,就压不住下面的人,这些将校大都不是善类,我只有比他们更狠,才能把他们教成听话又安分的家狗。”
袁氏看了杜洪一眼,没有说话。
杜洪继续说道:“他们表面上毕恭毕敬,看起来对我也忠心耿耿, 可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刀口一转投降朝廷?咱们全家五十六口的脑袋,就是他们投降朝廷的投名状。”
“说真的,其实我一直都睡不好觉,担心再睁眼的时候,就会看到昨天还殷勤表忠心的人带兵拿刀围了武昌官邸, 稍有不慎我们杜家就会重蹈魏博田氏与淄青李氏的覆辙。”
“魏博田布,蔡州陈仙奇,他们忠诚朝廷,对手下也好,照样让史宪诚和吴少阳杀了,成都王建,对部下够好了罢,可王宗黯和魏弘夫他们还是反了,王建像一条狗一样,被义子王宗黯牵到长安,我出身本就卑微,也不会有多少人真的忠诚我,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贪恋富贵权势,畏惧我罢了。”
“主公在世的时候,我也想好好做,做个忠于朝廷的藩将,可是不管我怎么做,得到的都只有旁人的白眼和声讨,不说长安的王侯将相,连陈可伊那个艺妓都骂我是乱臣贼子。”
“十年前的黄巢让我明白,所谓的天子也是凡人,胆小怕事,亲小人远贤臣,在他的治理下,四海沸腾,山河崩塌,主公是朝廷特派大臣,要礼敬他,但我鄙薄他。”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只做我自己,决不做昏君的狗,哪怕遗臭万年,我也决不会屈从于黑暗的朝廷。”
“说心里话,我也不怕旁人骂我。”
“陈可伊羞辱我那么狠,说我是尔朱荣,我不在意,世人都为狗皇帝歌功诵德,但他们李家的江山就不见得有多干净,他李渊李世民父子当初也是杨家的臣子,一堆子的男盗女娼,蛇鼠一窝,刻薄寡恩,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呸!”
“这江山,姬家坐得,胡虏坐得,杨坚坐得,杜家就坐不得?这天子,刘邦当得,石虎当得,司马衷当得,我也当得,只要兵强马壮,杜家也可以像他们李家一样。”
十几年来,袁氏从来没有听杜洪说过这么多心里话。
一口气听他说了这么多,袁氏感到不知所措,杜洪知道她诧异,语重心沉道:“你我结为连理已经十二年了,当初我只是个唱戏谋生的娼妓,我也知道你并不乐意嫁给我。”
“那时候我们很穷,我常常出去唱戏,留你一人在家耕织,即使日子清贫,你却依然恪守妇道,把儿女拉扯大,十几年来辛苦你了,十几年来,我从未跟你说过这些。”
“但如今形势变了,长安换了皇帝。”
“君臣亲爱精诚,固守关中,奖耕织,务战具,内修德政,外备武功,励精图治,其志在天下,前年讨灭凤翔,去年扫平剑南,今年又陆续降服关中十一镇节度使,灭佛均田,推行新政,关中百废俱兴,唐祚已有起死回生之象。”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所以朝廷就拿我开刀了。”
“我虽然被昏君称作孽障,可要说我心里不害怕,那也是假的,但身为人主,在这个关头我又不能把这些话对外人说,你我夫妻一场,现在我也只能对你说说心里话了。”
袁氏听杜洪如此说,不禁反问道:“既然如此,你当初就该奉诏入朝,皇帝也允诺封侯,连安禄山和黄巢都反不了李唐,你怎么行啊,天命授唐,不在鄂岳,你何苦执着?”
杜洪冷笑道:“我从没想过入朝,也从不打算为狗皇帝效力,他强我弱,我会奋力一战,天命在唐,我一样逆天,败了无非一死,不足道也,我现在的一切,是我自己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凭什么皇帝一纸诏令我就得交出去?”
袁氏还想再劝,杜洪却往外走了,她也站了起来,杜洪就要出门去了,袁氏忽然说道:“天色已晚,留下吃饭吗?”
沉吟少许,杜洪点头答应。
袁氏很开心,面带笑容道:“好,那你先坐会儿,我让人把饭菜送到这里来,再差人去把俊辉和炎庆他们都喊来,说起来,我们这五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吃过饭了。”
听到这句话,杜洪鼻子有点酸。
他有七个女人,十五个儿女,如果论重要性,在杜洪心中,其他六个美女都远远不如袁氏,这个并不漂亮的乡野女子,这个跟了他十年的糟糠之妻,是他真正付出了感情的爱人,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会把袁氏送离武昌。
当杜洪和家人吃饭的时候,董昌僭越称王的消息也传遍南国了,江西洪州,钟传正在家中书房发愁。
在鄂岳的细作发回了最新情报,说鄂岳方面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官军在对鄂岳叛军的作战中使用了一种神器。
每次祭出会发出巨大声响,声如炸雷,滚滚黑烟直冲云霄,一旦神器发出,叛军将士闻声丧胆,战马牛驴畜力也受惊乱窜,不等短兵相接,叛军就胆气丧尽了。
据说官军在洞庭湖大获全胜的原因就在于这种神器,叛军私下把这个神器称作冲天雷,但武昌高层却极力否认这一存在,不少士兵因为谣传冲天雷受到了严厉的处置。
其中包括从洞庭湖前线逃回来的溃兵,他们还没跟官军列阵交手就被冲天雷炸得两耳嗡嗡作响了。
这个消息得到了钟传的高度重视,为了求证官军雷管神器的存在,钟传决定派部下高手去洞庭湖前线走访调查。
与此同时,杜洪的求救口吻也愈发恳切,唇亡齿寒,照这个形势下去,等鄂岳被朝廷扫灭,下一个就该轮到湖南和江西了,钟传打算再向武昌增派八千士兵协防。
书房里,钟传正在阅读杜洪的书信,从行文来看,杜洪已没有了当初的自信,卑微急切的求救口吻让钟传倍感舒适,但强势的官军也让他忧心忡忡,江西该何去何从?
中立?不行,等扫平鄂岳,皇帝不见得会放过江西,到时候人为刀俎,我要么交出江西,要么起兵自保。
倒戈朝廷?
这样虽然能保住现状,但按照皇帝的秉性,早晚会征我入朝,也就是说,无论江西是保持中立还是投降,他都必须离开洪州,带着全家老小去长安定居。
如此看来,就只能跟鄂岳一起造反了,与其为人所制,不如四镇同盟,到那个时候,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收起书信,钟传下令升堂。
“参见大王!”
走进正厅,文武们就给钟传施礼。
钟传笑呵呵的,跟这个寒暄几句,拍拍那个肩膀,都打过招呼之后,他才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看了众人一眼,钟传凝声道:“诸位都是洪府忠诚之士,本王也不来虚的了,召大家来是因为本王收到了两封信,董书记念一下。”
堂下一名文官上前从钟传手中接过两封书信,然后打开第一封念道:“江南本一家,鄂岳豫章家世相同,同气连枝,欣野才不及人,今鄂亡已近,欣野卑微失德,自得灭亡,不敢有所怨,唯忧岳章相近,恐朝廷定鄂问道于彼,那时大王是战是降?无论降战,大王甘愿钟氏家业不保乎?倘大王哀怜欣野或七州百姓,请以猛将悍卒相助,杜洪不胜感激之至。”
书信读完,堂下文武讨论开来。
钟传端坐上位,冷眼旁观,听众人说的差不多了,才猛然站起,瞪眼勃然道:“官军不渡长江已经百年,及当今天子视朝,刻薄寡恩,猜忌反复,滥讨臣藩,妄诛功臣。”
“凤翔无罪,李茂贞头断独松,东川无罪,顾彦朗圈禁宅邸,西川无罪,王建面缚西都,华州无罪,韩建枭首马嵬,鄂岳无罪,洞庭湖陈兵五十万,杜洪之后又会轮到谁?”
“本王身为宰相,位列三公太保,又是先帝册封的南平王,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主持中外公道乃职责所在,天子逼迫太甚,因此本王决定起兵自保,谁赞成,谁反对?”
为了占据大义,钟传当然要给他们洗白。
沉默少许,众人都拱手道:“我等愿听大王差遣!”
“好!”
钟传猛然亢奋起来,来回走了两圈,面露笑容道:“诸位高义,本王果然没有看走眼,江西能否保住,鄂岳能否救下,本王与诸位的家业能否保全,就全仰仗诸位了。”
众人正等他分派任务,钟传却又说道:“各位舍弃朝廷的高官厚禄追随我,我无以为报,愿向皇天后土立誓,与各位同患难共富贵,纵使各位有负于我,我也不怪,随我来!”
说罢,与众人到了后院,进来才发现,香案三牲酒肉早已经摆好了,钟传端起酒碗,众人见状也纷纷举起酒碗,钟传凝声道:“请诸位与我一同立誓神前,然后同饮此酒。”
别看大家伙儿一个比一个喊得响,虽然乐于自立的多,但并非都想造反,这时候的人重誓言,一听说要上香发誓,都有些出乎所料,比如内侍省派组江西的监军院官吏。
在监军使的眼色示意下,监军院的官吏默默躲到了一边,钟传一向瞧不起宦官,也不甚理他们,只把目光在部属身上巡视,众人只好一个一个在香案前发下重誓。
走完形式后,钟传道:“本王起兵自保肯定会被视为造反,小天子会夺了我官职爵位,各位看怎么称呼好?”
称呼倒还真是个难题,没有现成的,武夫也不懂其中门道,文官们则若有所思,判官季悦凑到耳边低声道:“会稽不是来信了吗,董昌约主公一起称王,主公作何打算?”
钟传沉吟少许,皱眉道:“这,不好罢?”
季悦冷笑道:“既然要分庭抗礼,有何不好?”
“号什么?”
“吴王如何?”
定初三年十月初五,文武合辞劝进,钟传辞拒弗获,至于再三。初九,中书令、南平王、检校太保、江西观察使、镇南军节度使钟传,在洪州北郊筑坛祭天,自立吴王。
置文武百官,升洪州为豫章府,备服饰车马仪制,册封正妻卢氏为吴王妃,立长子钟匡时为吴王世子。
与此同时,湖南宣布自立。
周岳很猖狂,僭越自称楚王,杜洪闻讯欣喜若狂,火速响应三镇,自称鄂王,短短两月,鄂岳、浙东、江西、湖南相继自立,越王、吴王、楚王、鄂王横空出世。
扬州的孙儒乐坏了,也给自己封了个淮王。
消息传出,举国轰动,天下震惊。
十月十四,卯时四刻,京师宣布戒严,首都进入临战状态,御马监所属的虎豹营、陷阵营、大正营、武原营以及紫微军的开阳营、玉衡营、摇光营全体出动,占据了出入皇宫的各处宫墙城门,与此同时,驻京左右神策军和神策军京西京北行营全体进入战备,驻扎在京兆府的镇东镇南镇北三座御林军大营也接到命令,要求他们原地驻扎,无诏不得妄动。
十五,天阴,一道冷空气南下,京城百姓都穿上了厚衣裳。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正是上朝的时候。
礼部尚书杨涉、礼部侍郎崔胤、集贤殿大学士郑谷、翰林学士司空图、御史中丞裴枢率领户刑工吏礼兵六部二十四司,合将作国子大理太常宗正少府等五监九寺,中书尚书门下秘书四省,以及弘文馆、集贤院、神策军、紫微军、金吾卫等各衙署的所有官员,在丹凤门前停止前进,大小两千余名文武官员,在丹凤楼外跪成一片,在瑟瑟北风中,一起放声大哭。
哭声震天,凄厉惨烈,直刺人心。
约半个时辰之后,中官顾弘文才出来询问,看到数千名官员在丹凤楼前齐齐跪倒痛哭,看到这壮观宏大的场景,顾弘文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涉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说道:“礼崩乐坏,五贼僭越称王,淮南、浙东、鄂岳、江西、湖南相继作反,国将不国,大唐社稷将危了,我等悲痛不已,所以在此哭诉。”
他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又以头砰砰撞地,撞得额头血流一片,极为惨烈,其他官员见状,无不齐声痛哭,号声震天,或厉声控诉董昌、钟传、杜洪、孙儒、周岳五人的滔天罪行。
百官叩阙,声势浩大,辰时二刻,首相杜让能和次相刘崇望终于出现了,却是从丹凤门走出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淑妃何芳莺和张泰等宦官,这些人代天子出面,劝说百官返回。
百官拒不返回,除非皇帝下诏对五镇全面开战,杜让能沉吟道:“这个我们无法替陛下承诺,容我等一去。”
说罢转身进入丹凤门,前往含元殿奏对。
李晔淡淡一笑,道:“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
如是奏对了三次,皇帝才叹气道:“既如此,准奏。”
天下人都看好了,这可不是朕独断专行,是满朝文武的极力要求,朝臣也只要求讨伐这五个逆贼,无关藩镇不要多想,朝廷从没想过削藩,是因为杜洪悖逆不臣才干他的。
又因为四镇同盟,朝廷才要对钟传等人出兵。
钟传等人造反,李晔早有预料,他之所以自导自演这场戏,就是要防止事态扩大化,把战争限定在南国,同时籍此向外界传达出两个信号,朕并不独断专行,也不针对任何藩镇。
对僭越五王的战争,这是朝臣的要求,无关藩镇请放心,朝廷不会与你们为敌,你们也别干涉南国战事。
是日正午,延英殿举行内阁扩大会议,四位在朝宰相,中书省八位舍人,翰林院十二位学士,各知制诰与翰林承旨,一共二十七位大臣与会,李晔点点头,归黯便开始唱读奏章。
“上月二十七,董昌自称越王,杀害浙东二十三位官员。初五,江西观察使钟传自称吴王,逐监军使。”
“初八,鄂岳行营邸报,杜洪自称鄂王,杀害鄂岳监军院大小官吏三十三名,处死内侍省派出监军使孟元奇,并逐淮西鄂岳转运院诸官吏,关闭长江漕运,公然作反。”
“同日,南面行营都统郑延昌急报奏称,武安军节度使周岳自称楚王,监军院中官全部遇害,并逐朝廷任命的湖南各州刺史司马及下辖县官,周岳宣布出兵三万协防岳州。”
“初十,杨行密急报,淮南节度使孙儒自称淮王。”
李晔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秋景一言不发,结束读书的韩王世子李克良、覃王世子李嗣周、延王世子李戒丕、韶王世子李成归等宗室世子立在李晔身后八步,大气不敢出。
归黯读完十数份奏章,李晔依然站在窗前。
诸王世子和睦王李倚等人依然立在原处,在他们边上,是杜让能、刘崇望、崔胤、杨涉、郑谷、郑预、崔远、韦庄、陆贺群、唐求、喻坦之、王溥、薛鉴弘、苏检、郑熙等人。
相较于宗室,这些宰辅阁臣很淡定。
杜让能和刘崇望双目微闭,在脑海中推演战略。
“陛下!”
归黯终于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李晔依然不语,好像没听到,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报,急报!”
一个长长的声音,顺着朱雀大街,从朱雀门传到承天门,又从承天门到丹凤门,从丹凤门再到含元殿,然后到宣正殿,再到延英殿,刘奂和白沉抱着一沓奏折,匆匆步入殿内。
归黯和崔远接过,继续唱读。
“宣武进奏院呈朱全忠奏章,上书为杜洪脱罪。”
“福建进奏院呈陈岩奏章,上书请为江南三镇脱罪。”
“岭东进奏院呈权木官奏章,上书请伐董昌。广州大都督徐镜上表,求募兵度支营田职权,请讨江西观察使。”
“静海军节度使余立夫上表,请求带兵北讨湖南。”
“抚州刺史危全讽进奏章,上书为钟传脱罪。”
“河东进奏院呈李克用奏章,请求带兵镇压江南。”
“感化进奏院、泰宁进奏院、天平进奏院、平卢进奏院各呈本镇奏章,朱谨、朱瑄、时溥、王师范联名上表,历数朱全忠十大罪状,请求下诏讨伐朱全忠,宣武军上表辩解。”
听到兵部集中呈报的这些消息,众人不由得一怔。
阁臣交头接耳,小小的议论声响了起来,崔胤忍不住道:“陛下,一日十报,情势如火,如何处置,请示下!”
他的声音似乎叫动了李晔,李晔缓缓地转过身来,杜让能和刘崇望依旧老僧入定,阁臣们也停止议论,顾弘文瞟向崔胤的目光里飘过一丝怨恨,李晔开口道:“弘文,赐茶。”
听到这亲密的称呼,崔胤不由得对顾弘文心生怨恨。
奸诈阉贼,早晚弄死你。
李晔下令赐茶,顾弘文便带人泡茶。
亲王世子大臣们谢过李晔,接过茶水,李晔特意招呼老相杜让能坐到他身边,见首相杜让能和次相刘崇望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崔胤就鼓起勇气站起来,拱手说道:“适才急报连呈,臣一时情急,打扰了陛下雅兴,请陛下恕罪。”
李晔道:“你坐下,众卿家畅所欲言罢。”
这个时候就轮不到旁人说话了,刘崇望清清嗓子,拱手道:“各地急奏,说钟传和周岳这两个乱臣贼子僭越称王,杜洪和孙儒也跟着响应,朱全忠、危全讽、陈岩又上书为贼子洗雪脱罪,七镇已呈遥相呼应同盟之势。”
李晔点头道:“这些朕都知道了,可还有其他消息?”
看架势一点也不慌,比起那个被吓哭的德宗强了太多,主心骨淡定,众人本来紧张的心情也都渐渐平静下来,归黯答道:“微臣刚从翰林院过来,目前还没有最新邸报到达。”
李晔点点头,含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谈谈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不能凉拌了。
杜让能道:“兵部做了预案,先请郑国公说说罢。”
不了解情况的大臣这才反应过来,皇帝之所以稳如老狗,原来是因为早就成竹在胸了啊,刘崇望站起来道:“启奏陛下,遵照陛下的指示,兵部针对不同状况作了不同准备。”
“现在叛军的情形虽不明晰,但不出陛下预判,兵部以为,就目前形势,朝廷首先要做的是,下制褫夺钟传、周岳、孙儒的一切官职爵位,定三人逆国叛君的不赦大罪。”
“其次,请下制驳斥朱全忠、陈岩、危全讽三人,斥责三人不明事理青白不分颠倒黑白,为逆贼开脱的无耻行径,并警示中外群臣不得再为叛国五贼说情,以示朝廷诛贼决心。”
“第三,分区作战,各设行营。”
“下诏,以河阳节度使张全义为洪州北面招讨,洛阳防御使郗自照副之,滁州节度使孟迁为供军使,以福建观察使陈岩为洪州南面招讨,以抚州刺史危全讽为洪州东面招讨。”
“至于洪州四面行营都统,可让朱全忠担任。”
与此同时,不答复朱谨、朱瑄、时溥、王师范请伐朱全忠的表章。湖南方面,本就常年内乱,朝廷不必单独出兵,以邵州刺史邓处讷为长沙四面行营都统,朗州刺史雷满副之即可,同时诏令鄂岳南面行营郑延昌予以策应支援。”
“至于董昌,遵照陛下的指示,以宣歙观察使杨行密为越州四面行营都统,兼浙西观察使,以董昌部将钱镠为义胜军节度使,兼越州四面行营副都统,遥领镇海军节度使。”
“根据轻重缓急,在鄂岳方面,朝廷须求快,尽快结束鄂岳战事,把前锋兵马放到赣西,湖南方面,朝廷要重赏,对于邓处讷和雷满,要名给名,求援给援,让周岳首尾难顾。”
“收复鄂岳湖南后,钟传就是瓮中之鳖了。”
“至于陈岩,还是要保持严厉态度,如果他当真结盟江西,那么朝廷就可以下诏,准许广州、安南、静海、岭东、岭西、桂管等镇扩充一定数量的兵马,以六镇之兵围剿福建。”
长期以来,唐廷严禁岭南地区扩兵,比如岭南东道,虽然辖区广大,但拥兵不过几千,且属于团练性质,并且这些地方的高级文武几乎都是中央委派,另外还会频繁移调。
如果某官无诏募兵,长安稍闻风声,那人就得下台,当年对安南开战,唐廷也是直接从中央选派文武下放,故而对于兵部的这一预案,李晔并不是很赞成,岭南不能扩军。
只要拿下江西,收拾福建也不难。
而且陈岩也没两年可活了,他会跟赵德諲同年去世。
“岭南地区官员的请战要求都拒绝,不过得嘉奖一下,免得寒了他们的心,广州方面,除了嘉奖,还要敲打。”
“另外,驳斥朱全忠、危全讽、陈岩的诏书,措辞口吻要严厉,让朱全忠知道,朕敢收拾江南四镇,也不会怕他,再敢对中央大政指手画脚,再敢跟杜洪眉来眼去,朕也不介意准许朱谨、朱瑄、时溥、王师范、李克用五人的要求,山高皇帝远,但朕不是瞎子聋子,知道他的小动作。”
“至于陈岩,明白告诉他,种地就好好种地,不要关心国事。抚州的危全讽不用单独诏复,他跟钟传穿了连裆裤,朕会把他跟钟传一起收拾了,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话音落地,宰辅阁臣都有些失色,如果措辞当真这样强硬,一旦讨伐失败,朝廷的脸面就丢大了,李晔知道他们的心思,但还是对归黯和崔远说道:“照朕的意思草诏。”
定下这些内容,李晔接着说道:“最后一点,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朝廷对四镇用兵,战线回环数千里,听令各地行营的文官武将有数千人,征调到前线的官兵有三十万之多,各地动员民夫超过百万人,人员规模之巨,持续时间之长,跨越地区之远,各方面情况都远甚讨伐西川的时候。”
“遍历各地行营,其中声望相当、资历相仿、才华相近的文臣武将不下二十人,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怕他们不会互相甘为他人差遣,如果不能有一位强力主帅坐镇中央,协调四方,传达上下,号令进退,奖惩督促,遇情料断,总决临时机务,那么各军势必各自为战,极有可能被四镇叛军各个击破,甚至重演当年九大节度使兵败相州的惨祸。”
“关于这位元帅,朕苦思冥想,并无合适人选。”
听到这里,与会二十七位大臣都预感到了一股不祥。
果然,在二十七双眼睛注视下,皇帝如是说。
“慎重考虑后,朕决定御驾亲征,亲赴鄂岳前线督战,虽然千金之子不赴险,但这一战关乎存亡,想必各位也清楚,我们没有失败的本钱,如果战败,我们就回到文德前了。”
“既然如此,朕愿意一战。”
“既为太宗皇帝的基业,也为守江山的历代先帝,更为诸公,为满朝文武,为天下百姓,为朕自己一家,所以朕希望各位不要谏言,回去好好给下面的臣工做做思想工作。”
“若战死,天意如此。
“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果然,当李晔一席话说完,延英殿陷入死一般寂静,二十七位宰辅阁臣皆伏惟,叩首请求陛下收回成命,顾弘文瞪大眼睛,一个激灵抱住皇帝的双脚,众目睽睽之下哭起来。
杜让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对李晔行君臣大礼了,每次见面要行礼的时候,李晔都会一把拦住他,也不说话,就笑盈盈的看着他,唠叨几句家常,然后拉着他到御书房坐下。
很多时候,君臣二人会在含元殿席地对坐,杜让能逐一汇报工作,皇帝静静听,有不妥当的地方,为了保全首相的面子,皇帝也从来不直接挑明,会在临别之际赠送一张纸条。
很多个中午,皇帝也会留宰相们在含元殿一起吃饭,杜让能还记得皇帝做的黄瓜皮蛋汤、红烧肉、羊肉砂锅、粉蒸肉,每当皇帝问好不好吃,这位老宰相都会含笑点头。
“好吃,好吃。”
杜让能明白,皇帝其实一直把他当老师对待,文武群臣也知道,这位权倾朝野却又淡泊名利的老宰相很在乎皇帝,如果皇帝需要,他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命。
在杜让能自己看来,天子就是他的一切,所以当听到李晔要御驾亲征的时候,杜让能没有呼号连天。
他先跪下与其他大臣一道请求李晔收回成命,然后起身恭恭敬敬行君臣大礼,默默三叩首,每次叩首再三拜,三叩九拜后,凝声请命道:“臣不才,愿为陛下督师江南。”
话音落地,众人都齐齐向他投去目光,
李晔也想过,但他走不了。
他是户部尚书,要主持户部日常事务,他是计相,要为朝廷挣钱,他是中书令,要为皇帝管理中书省,为朝廷培养接班人,他是六军十二卫观容使,要协调南衙北司共事。
除此以外,他还要主持新政,南直隶、蜀中两省、京兆府二十三县、关内京畿各府州,关于新政的大小事都是汇总到他这里处理,他要是去督师,谁接替他手上的工作?
刘崇望身上的担子同样很重,今天在御林军大营视察,明天就在左右神策军,后天就去了神策军京西京北行营,日常还得处理兵部大小事,对接前线各地行营的数千文武。
风尘仆仆,寒暑不休。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可能是因为劳累多度,刘崇望最近身体也不好,李晔看到他都觉得他没什么精神,一问刘疑才知道,他已经生病很久了,具体是什么病,刘崇望也不说,只道自己没问题。
他俩走不了,朝中也就没人够格诸道行营都统了。
沉默中,李晔下令官员返回衙署办公,各知制诰与翰林承旨按照会议内容草诏,中书舍人和起居舍人留下,在朝四位宰相留下,即使要御驾亲征,流程也得好好商榷一下。
李晔执意亲征,众人苦劝无果,只好勉强答应了,皇帝要走,朝廷也跟着一起走,去哪些留哪些,行宫设在哪里,谁留守长安监国,谁主持大明宫事务,都得好好计较。
次日,诏书发布。
“门下:定中外风俗大同,齐四海法度于画一。尊奉中国,成周碑文,姬汉南北,禁暴除残,古今大义。”
“江西观察使钟传,顷居豫章,适王黄二贼作乱,乘此危机,尝列爪牙,保境安民,联翩宠荣,含进富贵,未尝断绝,至今十年,其报国之功,亦可悉数,东拒仙芝,北抗宗权,招降草寇,镇守江南,大约昭灼功勋,不大于此数。”
“先帝瞻如太华,倚为长城南天。”
“凡有所奏,无不照请依允,先帝念其忠贞,初授抚州,待以腹心,再委洪府,视作崇文。官职爵位,亦未吝惜,使列三公,封王南平,授中书令,逮逢鄂乱,传始亏臣节。”
“杜洪者,生禀戾气,幼习娼风,因残暴之资,为武昌牙将,自崔绍卒,狡袭兵符,以专封壤,窃居鄂州十年,始无中国之尊,视唐律如无物,看天子为妖魔,招勾亡命,惑世诬民,上窥朝廷,下图左道,接壤邻镇,屡策阴谋,逆节甚明,神人共弃,传昧心与之为伍,愧对神明,世人不耻。”
“串通杜洪,此传一罪。”
“董昌僭会稽,传文居中书,武为镇南,勋贵南平王,不思剿贼,反效乱风,并结杜洪,僭居吴王,置百官,册世子,串并湖南、鄂岳、义胜三藩,为贼江西,对抗中央。”
“逆国叛君,此传二罪。”
“其心该杀,其行可诛,逆节明显,不必多言。其赠官及先所授,并在身一切官职爵,一并削夺。淮贼孙儒,楚逆周岳,其赠官及先所授,并在身一切官职爵,尽皆削夺。”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艰难以来,颇著诚节,必非同恶,咸许自新。江西将士及百姓等,如保初心,并赦不问,江西大将,如能去逆效顺,以州郡兵众归降,厚加封赏。擒送钟传者,别受土地,以表功勋,田野百姓,如所在团结归顺,亦加爵赏。”
“钟传部下将校子孙及近招致将士等,喻以善道,宜听朕言,秉义立名,须明大小先后,未有忠于所奉,上悖君亲,尔等既有义心,宜思改悔,反正归朝,朕待之如初。”
“如执迷不悟,自取覆灭,唐律无情,令在必行,州郡攻陷,捉生将校,一概杀戮不赦,勿谓言之不预也。”
“各面行营,仍委都统分道进兵,和衷共济,同力攻讨,诸路军马,不得焚烧庐舍,发掘丘墓,擒执百姓,以为俘囚,田桑麦稻,皆许本户为主,罪止元恶,务安生灵,於戏!”
“其置顿钱粮车马料等,委度支使差勾当,不令阙失。某日,朕将东出,行在襄阳,御驾亲征,督师灭贼。”
“布告中外,明体朕怀,主者施行,日行六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