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四天的准备,移驾襄阳的计划安排好了。
首先,在御马监四千骑兵的护送下,从三省六部九寺二十司等官署抽调出来的三百余名精英官僚,在郑国公刘崇望的率领下轻装前往襄阳,会同荆州方面先把架子立起来。
安排官员住处,划分各司衙署, 组成行在朝廷。
其次,通知各进奏院,节帅奏章转送襄阳。
最后,首相杜让能获命,兼关内京畿、御林军三大营、京西京北行营诸军大元帅,监国摄政,留守长安, 御马监督师太监江方庆临时调任大内总管,主持大明太极兴庆三宫内务。
淑妃何芳莺代掌内印,制令内侍省,御马监掌刑太监顾弘文随帝出征,担任扈驾都将,率内侍省七百精心挑选的武宦与枢密侦查缉事司的两千特务,作为皇帝的近卫扈从军。
制令荆襄节度使赵德諲,做好接驾准备。
冬月初九,甲级战犯王建王宗懿父子被押赴刑场,刑部核准的九百五十六名西川死犯一并处决,定初三年十一月初九,斩王建全家四十七口于独松树刑场,朝廷遣使布告四方。
初十,小雪,十万禁军待命蓝田。
李晔铁胄覆面,身披明光十三甲,右执天子剑, 左掌传国玉玺, 端坐在紫宸殿龙椅上, 有资格上朝的文武百官分列大殿左右,其余各司有品的文武官吏在丹凤楼外集会送行。
望着上位的少年天子,大臣们都很感慨。
此时的皇帝双目深陷,眼球遍布血丝,嘴唇干裂,连日的筹谋操劳让他心神憔悴,若不是穿着华丽的甲胄衣裳,看上去与流民无异,帝国前途系于一身,责任之重可以想象。
沉默中,皇帝从龙椅上站起。
“杜相公,朝廷和京师,朕就交给你了。”
李晔拾级而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缓缓伸出手,把传国玉玺交与杜让能,杜让能双手举过头顶接下,然后重重一跪,叩首哽咽道:“当不辱命,若有分毫差池,臣自裁谢罪!”
李晔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回到后宫,李晔又去了长安殿。
皇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早就传遍内中了,今天是出征的日子,淑妃所在的长安殿是后宫实际中心,各殿妃嫔和大小宦官自发来到这里等候,她们知道皇帝一定会来跟淑妃告别。
望见一身戎装的皇帝,十三位妃子也很感慨。
“嚯,都在啊?”
李晔故作惊讶,把内印交给何芳莺,深吸一口气道:“从梓州到成都,从成都到长安,从寿王府到大明宫,你我结为连理已经十年,你是我的结发妻子,这个家,朕就交给你了。”
妃嫔们默默流泪,何芳莺哽咽不语。
李廷衣再次劝阻道:“自古以来,天子处中国以临万方,陛下承袭祖宗基业,千金尊贵,责任至重,怎能亲赴险境?父王来信说,他会起兵南下为国讨贼,请陛下收回成命!”
听闻五镇僭越,李克用勃然大怒,多次扬言要起兵南下剿贼,不但遣使劝说钟传等人取消王号,还给李廷衣写了信,要女儿安慰皇帝,同时给李晔上了奏章,让皇帝不要慌。
只需李晔一纸制令,他立刻率众渡河南下。
即位以来,李晔没有和李克用见过面,但君臣二人的关系却越来越好,每当李晔生辰,李克用都会特地进献大量钱粮,即使打仗的时候也不曾忘记,李晔也投桃报李。
每到他生辰,都会派宦官带着礼品去太原。
四镇联讨河东的时候,李晔在答复诏书严厉训斥了李匡威和赫连铎,虽然李晔没出兵帮助,但这样还是让李克用倍感温暖,女婿其实还是向着自己的。
今年初,李克用派长子李落落来京朝贡。
在李晔的指示下,朝廷隆重接待河东使团,给包括盖寓和张承业在内的河东使者都升了官,给李克用的三个儿子也加了武散官职,连两岁的李存勖都得了个壮武将军,李落落更是受到了超规格对待,被皇帝在后宫设宴款待。
与各镇使团相比,河东格外显眼。
李克用很高兴,逢人就说皇帝女婿对他好。
所以得知南方五镇相继自立后,李克用第一个火了。
不过,李晔不打算让他出兵。
他一插手,其他藩镇也就有了干涉的口实。
“没有北疆军,朕一样可以诛灭逆暴!”
话音落地,李晔毅然离去,回到含元殿,叫来江方庆,李晔叮嘱道:“你一向稳重小心,朕把大内三宫交给你,谁要是趁朕不在的时候,在宫里滋事,散布妖言,你自行处置。”
“如果有拿不准主意也来不及禀报朕的事,你跟淑妃商量着办。至于外朝,你不要多管,也不要去找外臣的麻烦。”
“唯一要格外留心的是崔胤,把他盯紧,如果他找你们的麻烦,不要跟他冲突,去找杜让能,枢密侦缉司那边,朕给你留了一千人,把各镇进奏院看好,防止他们滋事。”
“最后,高克礼被朕派去前线观军容了,如今顾弘文也要随朕出征,他俩一走,有心人可能会针对,他俩的徒子徒孙你都照顾一下,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让宦官出宫了。”
“钱的话,朕的内库还有五十万贯,你给各殿匀一下,保证日常开销的同时,争取过年的时候让宫人们都换身新衣裳,你自己也去做几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那两套。”
“对了,朕开的五家书店和平康坊的八家青楼,你照样要严格查账。另外,一定要把雷管看好,龙首原和紫金楼那边,小心有人刺探。还有,朕住的含元殿不能放人进去。”
“其他没什么了,朕走了。”
李晔碎碎念,交代了小半炷香才离去。
留都十万禁军是朝廷最后的武装,李晔这是最极端的孤注一掷了,形势愈发严峻,连福建和广州都起了心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晔也顾不得再举行盛大的出征仪式了。
丹凤门,人山人海。
顾弘文站在丹凤楼下,遴选出来的七百精锐武宦与两千枢密侦查缉拿司的特务,都在丹凤右广场集合列队,满朝文武数千官员,在丹凤左广场肃立,在静静的小雪中送行皇帝。
合上面甲,拔出天子剑,李晔就是六师元帅了。
“击鼓,进军。”
冷漠一语,李晔翻身上马。
鼓声传出,顾弘文率近卫扈从军跟随皇帝出发。
御道两侧,文武数千官员步行送君。
出丹凤门,再出承天门,进入承天大街。
过承天街,出朱雀门,进入朱雀大街,再出金光门。
“臣等恭送陛下,祝陛下旗开得胜!”
在宰相的率领下,文武百官举酒为圣人壮行。
接过别酒一饮而尽,李晔策马直奔蓝田,从御马监、紫微军、驻京左右神策军、神策军京西行营、神策军京北行营、御林军镇东镇西镇北三大营抽调的十万禁军正在蓝田县待命。
十万禁军分为一百都,共两百名兵马使,除令狐陈、张播、杨守忠原关中节度使,除刘齐、刘定、何仕武、裴进、郑定远、赵君肃等外戚勋贵,除李克良、李锐、李文博、李采雅、李知道等优秀宗室子弟,剩下的是武学毕业生和从六部有司与京兆府遴选出来的文官。
定初三年冬月十二,正午时分,蓝田原野。
十万禁军云集在此,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抵达蓝田后,李晔照例下令发放开拔饷银。
这次的开拔饷银数目高到史无前例,每名士兵发放八匹绢、三十贯钱、二十斤盐,不分是御马监四军还是御林军三大营,也不管是紫微七军还是左右神策军,都一视同仁。
四百万军费砸下去,军心振奋。
与此同时,军中也弥漫起一股慷慨赴死的气息。
禁军士兵大来自关中各地,基本上都没去过南方,但对遥远的南方也有所耳闻,什么虎豹横行,恶狼成群,蛇虫遍地,什么瘴气杀人,大泽吃人,深山老林里的妖鬼精怪更是恐怖。
天子发的这些开拔饷,足足抵得上一年的军饷。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子要买我们的命。
此去楚鄂,山水遥远,前途凶险,归期未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把这些钱财随身带上了,于是不少人都开始安排后事,把开拔饷寄回家里,算是最后奉养妻儿或孝敬父母之用,军中连续几日都有大批红着眼睛甚至痛哭流涕的士兵去委托参军寄钱,寄的时候还不忘让参军代写家信,交代几句遗言,也同样委托参军寄回家里。
“我们马上要出关伐楚了,战事不知要持续多久,会发生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准,所以我把开拔饷都寄回来了,一共是八匹绢二十斤盐三十贯钱,如果收到了,记得回信给我。”
“官府来送信的时候,你们别忘了说声谢谢。”
“一定要告诉我,官府给我们家授田的文书送到了没有。”
“替我问候姑姑和姐姐,特别是爷爷,他身体还硬朗罢?如果钱寄回来了,你们买只羊给爷爷杀了吃,媳妇你一切都好罢?你要好好照顾老人,别跟老人置气,尽量包容罢。”
“对了,回信的时候千万别寄错军营!”
“我在右神策行营,神武都第十七队,参军蔡志林收。”
“定初三年冬月十一,见信如晤,我原在的泾原军和其他十镇藩兵被改编成御林军了,我被分在御林军镇北大营横山都第六队,又要打仗了,不过这回是为皇帝打仗,挺好的。”
“听说南方很凶险,所以我把钱寄回来,如果收到,请父亲回封信给我,信交给县衙就好,寄的时候一定别弄错了地方,我在御林军镇北大营,捉生都第三队,参军徐少归收。”
一封封家信写好,集中运送到兵部。
兵部收到后,按照户籍归属,转送各州府。
……
冬月十三凌晨,日月交替。
“希律律!”
一阵嘹亮嘶鸣打破寂静,一匹乌黑健马奔出,李晔鬼胄覆面,身披明光十三甲,再不见丝毫淡然,唯无尽森冷,率五千虎豹铁骑当先,拔剑暴喝道:“传朕军令,击鼓出师!”
森严目光所过之处,武士无不振刀肃立。
“咚咚咚……”
旗令打出,数以百计的壮汉开始拼命敲鼓。
鼓声冲霄,顷刻之间,整个蓝田县尽被鼓声笼罩。
鼓声轰鸣之剧烈,竟是前所未闻。
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雄浑号角响彻长空,十万禁军誓师出关。
灰蒙蒙的天色下,由武宦和枢密特务组成的近卫扈从军率先追随皇帝而去,权宦顾弘文亦披坚执锐,其后御马监开始出动,武士高歌,战马嘶鸣,马鞭一挥,冲天烟尘顺势大起。
铁骑拔足,滚滚而出!
其后,左右神策军跟上,再后,御林军与紫薇军出动。
官牌林立,龙旗招展。
步声如雷,金戈相击,鬼神丧胆,日月失色!
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龙旗漫卷北风,今日长槊在手,何时鼎定吴楚?
世界灰暗,载曜无始。
李晔恍如不见,视若无睹,脸色如铁,驾六龙,乘风而行,河水尽,不东流,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仙人玉女,下来翱游,这头盘踞在大明宫深处的恶龙,终是逆天成了气候。
“吾皇万岁!”
不知是谁,对天一声暴喝。
“万岁!万岁!万岁!”
十万人用尽力气,异口同声先后嘶吼。
这一声震撼乾坤,整个大地亦为之轰然一动,十万大军好像一条完整有如一体的孽龙,以无边残暴又凶神恶煞的架势冲将出去,长空之下,韩王世子李克良亲自执掌天子圣旗。
丈高的龙旗,就这么迎风飞扬。
黄旗!
黑龙!
随风飒飒,一路远去。
史官撰录道:“定初三年十一月十一日,浙吴楚鄂淮大乱,上执剑,胄覆面,披明光十三甲,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诸道行营都统,将兵十万,誓师蓝田,行在襄阳,吊民伐罪,逆始丧胆。”
十万步骑,昼行夜伏。
过商洛,到上津,驻十堰,访武当山。
之后,向谷城,直奔襄阳。
二十五日,进抵樊城,上祀关云长,追封武安郡公。
“臣赵德諲,率荆襄文武请幸襄阳。”
樊城新平小镇,香山寺驿站。
李晔远远就看到,前方有一群文官武将和士兵在等候。
右边以中书令、淮安郡王、荆襄节度使赵德諲为首,长子赵匡凝、次子赵匡明、长女赵立秋、小女赵一真与判官姜智兴、掌书记段寒烟、推官房君慎、转驿巡官洪远嵩、襄阳尹萧树、狎牙刘文秀、都知兵马使上官信、防将乔江春、衙内兵马使桑野等荆襄文武分立左右。
荆襄高层文武,全部到齐。
官道左边以次相刘崇望为首,在他身后是二百多名从中央各部司选调的精英官僚,有翰林学士归黯、弘文馆学士崔远、集贤院侍读高及深、比部主事韦庄、兵曹令史薛鉴弘等人。
这些人将在襄阳组成行在朝廷,负责为李晔出谋划策,裨补缺漏,核算军功,判断敌情,对接长安,沟通四面行营,整理当前山川江湖军事资料,接受各地节度使的机要文件。
李晔到哪打仗,他们就得跟到哪。
看到这个场景,李晔的心情很复杂,虽说赵德諲的恭顺更多是为了自保,但他表现出来的姿态却让当初备受欺凌的李晔很感动,或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算是一位像样的君王。
五镇相继造反,赵德諲却果断与毗邻荆襄的鄂岳划清了界限,不管是因为赵匡凝的劝说,还是因为形势所迫,这个被朝野攻击为蔡州余孽的赵德諲能有这副表现已经很不错了。
李晔在往前走的时候,迎驾众臣也在快速前进。
及近,赵德諲开始行君臣大礼,神色庄严,三步一叩首,一叩又三拜,三叩九拜后,赵德諲伏惟在地,沙哑呼道:“臣赵德諲率荆襄文武百官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与此同时,刘崇望也率行台文武迎驾。
“朕看见了,众卿都平身。”
李晔策马上前,在扈从的陪伴下来到赵德諲面前。
取下面胄,李晔扶起了他的双手。
这双手满是老茧,就像是一双粗糙的鹰爪。
至于全貌,也有些出乎预料。
五官端正,脸上皱纹遍布,有很多道寸许刀口。
神色祥和,少了很多身为一代蔡将的凌厉之气,多了几分身为使相的温和,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位治学已久的老者,若不知底细,谁也会把他跟人间炼狱般的蔡州联系在一起。
也许正是这样,他的儿子们才会攻书好文罢。
与此同时,赵德諲和荆襄文武也在打量眼前的少年皇帝。
说长相,皇族很少有丑的。
李晔长得很美,符合魏晋男风审美。
说气质,皇帝当然不差。
坐如山岳巍然,站似通天长虹。
言出涌风流云,动则神灵随行。
目有精光,深邃的眼神好像平静的湖面,十指不规则拨动,不知道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一身明光十三甲平添威猛,腰间黄金神剑尽显天子威仪,左右扈从的武士宦官也是如狼似虎。
如此看来,关于皇帝的传言果然不假。
一头盘踞在大明宫深处的恶龙,一位凌云壮志且必将君临天下的中兴雄主。
天授旨意,无上权柄!
仰视罢,仰视我们的君主。
臣服罢,臣服我们的至尊。
尽管入城的时候极为低调,但是影响还是巨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从没有来过襄阳,历经兵火的襄阳以盛大的形式来欢迎皇帝的到来,看到皇帝的车驾,许多百姓潸然泪下。
四百年刘汉,酝酿了一批又一批精汉。三百载李唐,造就了一个又一个死忠。这不禁让李晔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然割据却为了称王而费尽心思把自己打造成李晔亲儿子的人。
尽管李晔再三叮嘱不要扰民,不要发动百姓上街欢迎,但到襄阳西城门的时候,他还是被大大震撼了一把,城内城外,城上城下,沿街近十里,站满了自发前来迎驾的襄阳市民。
长安百姓对他尊崇,李晔能理解成理所当然,毕竟那是首都,但襄阳百姓对他的欢迎让他产生了一种被承认的感觉,同时也有内疚,为懿宗和僖宗感到愧疚,他俩真对不起天下人。
走过十里长街,李晔来到内城。
能看出,赵德諲尽心了。
首先,他把偏向朱温的官员调离了襄阳。
其次,他把自己住的郡王府收拾了出来,作为李晔的行宫。
由此可见,赵德諲的考虑很周全。
“郡王府狭小简陋,望陛下恕臣接待不恭。”
赵德諲亲自把李晔一行领进王府,一边走一边介绍王府情况。
“费心了,朕住王府,爱卿的家眷又居何处?”
“臣的家眷不多,安置在别院,陛下放心住就好了。”
安顿好皇帝一行,赵德諲辞别,李晔则吩咐了刘崇望一些事,主要是关于让禁军和扈从宦官接管郡王府防卫一事,其他倒也没什么了,带来的十万步骑正在樊城到襄阳之间的好地段有序扎营,行在朝廷的官员分布在郡王府内外,少数二十来人在郡王府居住办公,其他的都在外面租房子住。
当然,离郡王府并不远,如果中官传召,半炷香人就能到,一切收拾好,洗了一把脸,李晔下令召集文武开会,把握目前各地行营的进展,熟悉叛军当前形势,然后商讨确定进兵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