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仁不知道官军有多少人,他只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旌旗和无边无际的官兵,而这些仅仅只是前导部队,皇帝亲率的主力还没有来,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
袁朝宗一言不发,周成仁脸色铁青, 不一会儿,他部下十将黄存仁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擦了把满是血污的脸,焦急道:“启禀兵马使,西城火急,请再拨给末将五千精兵!”
周成仁点点头, 拿起一枚令牌,面无表情道:“让戴将军去,你坐一下。”
黄存仁微微一愣, 不过还是马上道:“好,末将去知会他!”
说完风一般离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连珠炮道:“官军攻势太猛,已有数段城墙被他们的冲天雷炸毁,我军士气消沉,这样下去恐怕坚持不到三天,还请兵马使早作打算!”
周成仁微微点头,什么都没说,黄存仁又道:“如此一来,咱们就只能准备跟官军巷战了,只要能拖到天黑,咱们就能组织突围,只可惜官军人多势多,巷战也凶多吉少啊。”
周成仁依旧只是点头, 黄存仁不禁问道:“都头,你怎不说话?”
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男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定力。
周成仁抬头看了眼黄存仁,问道:“咱们现在还有多少兵?”
战事激烈,黄存仁哪知道实时伤亡,袁朝宗道:“大概还有个三万六七,北城我没去看,不过估计伤亡应该跟东西二城差不多,神策军完全变样了,凶悍程度令人匪夷所思。”
袁朝宗,科举出身,京兆华阴人士,早年是蓝田县尉,黄巢攻陷长安后被捕,仕伪齐政权为司户参军,广明二年,有士子写诗讽刺黄巢,黄巢大怒,以科举为名在大慈恩寺骗杀了数千士子,袁朝宗恐惧之下与妻逃亡湖南,周岳攻陷长沙后, 重金聘请其为幕府法直官。
黄巢乱平后,唐廷勒令四方亡官入朝,袁朝宗曾在伪齐上班,害怕朝廷清算,加之周岳一再挽留,于是便留在了长沙,光启三年,被周岳任命为武安军节度判官,深受周岳倚重。
作为帝都百姓,虽然只是曾经,但袁朝宗还是熟悉神策军,十年过去,当神策军再次出现并成成敌人的时候,袁朝宗觉得陌生了,以前是乌合之众,现在却是敢攻坚的精锐。
或许应该换个称呼了,叫秦兵应该更贴切。
听到袁朝宗的感慨,周成仁轻声道:“三万六七……”
念叨了几遍,周成仁斩钉截铁道:“务必坚持到天黑,入夜后突围!”
袁朝宗问道:“四面皆敌,往哪个方向突围?”
湘阴往北是洞庭湖,鄂岳南面行营在这,往西是武陵,狗皇帝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往东是汨罗江,杨守信这条毒蛇正躲在沿江两岸,随时准备窜出来咬人,只剩南面的板桥口了。
周成仁眉头紧锁,不得不承认袁朝宗所说的大问题。
往南突围,经过板桥口就是长沙,这是唯一的生路,但周岳对他的要求是坚持半个月,如果他只守了一天就逃回去,周岳愤怒之下很有可能杀了他,即使他是周岳的亲儿子。
就算周岳不杀他,官军还有骑兵,不等逃到长沙,就很有可能被活活追死,周成仁的心理受到了强烈冲击,他认为困守孤城的自己已经陷入绝境了,但绝地求生一向不是他的选项。
黄存仁见他脸色极差,宽慰道:“我已派人去长沙了,想必……”
“父帅不会来的!”
周成仁粗暴的打断了黄存仁,失声怒吼道:“围城官军还有三万之多,这仅仅只是前锋,狗皇帝亲率的主力还没来,你让父帅派多少兵来救?狗皇帝巴不得他派人来援!”
黄存仁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是好,沉默中,周成仁起身道:“传本都命令,三军饱食,务必死守到天黑,入夜以后,全军向长沙突围,要想打赢狗皇帝,除非神仙下凡来参战!”
黄存仁立即点头道:“都头英明!”
周成仁抓起佩剑,站起来道:“本都要亲赴阵前督战,畏战后退者,跋队斩!”
……
周成仁接连下令,组织部队发起了凌厉的反击。
他首先拿出了所有火油和弓弩,命令士兵朝官军聚集的区域疯狂烧射,不管其中有没有自己人,一律无差别攻击,这种疯狂的打法立竿见影,被官军夺去的几段城墙很快沦为火海,不管神策军还是赵匡明部的蔡兵,大量士卒在熊熊烈火之中被烧成了翻滚的焦尸。
其次,他把金汁檑木石块全部运到了城上,让士兵敞开用,能用多少用多少,他把所有的库存都搬出来了,根本没有为明天作打算,他要的就是拖到天黑,只要一黑他就突围。
湘军的反击忽然变强了,而且是翻倍加强,三面城墙到处都是熊熊火海,不但烧官兵,也烧湘军自己人,金汁如同雨下,木石铺天盖地,箭矢密集似蝗,夹杂着官军的雷管爆炸。
在叛军疯狂的反击下,官兵损失惨重,不得不暂停攻势商讨对策。
到了下午,李克良、李知道、李采雅、李锐、赵匡明、邓处讷达成一致,由赵匡明和李锐负责北城,李知道和邓处讷负责东城,李克良和李采雅还是主攻西城,同时改变进攻策略,根据叛军疯狂消耗防械的战术,他们采用了稀松的阵型进行佯攻,以此骗取叛军的消耗。
周成仁经验丰富,这种战术怎能瞒得过他?于是命令士兵降低弓弩火油的使用频率,不过后来一想觉得士兵很难掌握降低尺度,便干脆命令部下仍然随便开火。
官军经过数十轮佯攻,又骗取了叛军大量军械消耗,李克良和李知道都认为可以总攻了,周成仁和袁朝宗也完成了部署,他将五千嫡系撤了下来,同时又集结了残余的一万五精锐,准备用这两万人在天黑后突围,城墙上现在大概还剩六千人,其他全都是当地屯田兵。
下午申时,准备充足的官军对湘阴东西北三面城墙发起猛烈总攻,全副武装的蔡兵手持刀盾身先士卒,他们的后面是在大量甲车掩护下的邵阳军和益阳军以及密密麻麻的神策军。
此时每面墙上的守军仅千余人,虽然他们在奋力作战,但无奈屯田兵太不给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蔡兵爬上城来,在官兵不要命的冲击下,很多屯田兵开始怂了,不但出现畏战后退的迹象,甚至连督战的牙兵都有人提刀跑路,牙兵一跑,其他人也有学有样。
各处城墙逐渐崩溃,好在天色越来越黑了。
遭受主攻的西城首先被破,其后北城也被邵阳军突破,周成仁早有准备,在三门附近都安排了几百人与官军展开巷战,虽然这些士兵拖不了多久,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越来越黑。
周成仁率文武官员来到南城,部下两万精锐已提前在这里集结待命,看了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周成仁拔出腰刀,纵声长啸暴喝道:“儿郎们,掩护官人,随我杀将出去!”
一声令下,南门洞开,城外官军一愣,不过很快都悍不畏死的冲杀过来,早已等候多时的长沙衙军和周成仁的后宅将士顿时齐声暴吼,嗷嗷叫着以排山倒海之势与官军扑杀起来。
队伍前头是由一千长沙衙军和五百后宅骁骑组成的前锋,这一千五百叛军将士呈八列纵队齐冲,刀光剑影,马蹄如雷,烟尘冲天,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一切,李采雅猝不及防,部下将士要么躲闪不及被马撞死踏死,要么被马兵削了脑袋,或者就是赶紧闪开乖乖让路。
围三阙一是李晔的既定战略,所以把守南门的李采雅只有五千兵力。
看到这个场景,李采雅立刻判断周成仁是想突围,当即下令列阵阻遏,同时派人告知李克良,让他们派兵来援,最后亲率剩下的两千多人去拦截迟滞周成仁带出来的万余步兵,等待西城主力到达,叛军自无心恋战,周成仁振臂高呼道:“传本都军令,各部自行突围!”
话音落地,率领文武官员与嫡系部队一路往南狂奔,立功心切的神策军则玩了命的追,没跟上的万余叛军将士见周成仁带着文武高官和嫡系宅兵狂奔而去,便知道自己被抛弃了。
毫无疑问,这对士气的打击是无比巨大的,叛军将士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破口大骂周成仁不是人,有的则认为惜命是人之常情,周都头此时不走,难道要留下来送死么?
至于大伙儿,速速趁夜突围便是,于是这些人分成了三类,一类是宁死突围,几十人或者几百人聚成一队,朝一个方向奋勇杀去,一类则躺在地上装死,观察等待逃生的机会。
还有一种就更简单了,直接跪地投降。
因为有后两类人的存在,打算突围的士兵遭遇的难度更大,如果野战,这些叛军将士团结起来足以与神策军一战,但因为周成仁的先行突围,至少有四成人选择了溃逃或者投降。
李采雅的部队和试图突围的叛军发生激战,双方交战不到一炷香,襄阳马步军指挥使洪开济率一千蔡兵从西门当先增援而来,其后是数不清的神策军将士,打着密密麻麻的火把。
漆黑的夜色中,南城就像一片火海。
叛军一万五千将士,最终只突围了九千来人。
其余要么被杀,要么投降被俘,至于湘阴城内,只剩下当地的屯田兵,周成仁逃跑的消息传遍全城后,不等官军去缴械,他们自己就解除了武装,在街道上列队等待王师接收。
定初三年十二月初十夜,湘阴光复。
不过,当官军开进湘阴后,发现有几处地方火光冲天,派人去看才知道,原来为人狡猾老道的周成仁在逃走之前就放火烧了粮仓和武库,库存的粮食和军械都被他付之一炬了!
望着冲天大火,李克良气得咬牙切齿。
“传我军令,出动所有马兵,星夜追杀周成仁!”
为了追杀周成仁,李克良把李晔拨给他的六千骑兵都派了出去,奈何周成仁运气极好,今晚月黑风高,李克良后面派兵太迟,茫茫黑夜之中,马兵根本不知道周成仁去了哪里。
周成仁没命的跑,为了躲避官军马兵,他下令全军上山,漆黑的夜里,众人只能摸一步走一步,走了没多,天空又下起了大雪,士兵们叫苦不迭,周成仁却是喜上眉梢。
下一场大雪,就可以覆盖脚印了。
周成仁松了一口气,他摘下头盔,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一处半坡上,望着茫茫雪夜,任由暴雪积落自身,心中喃喃道:“我尽力了,将士们的仇,他日我周成仁,一定要报!”
湘阴刺史府,李晔正在召开军事会议,商榷下一步动向。
截止目前,张家界、澧阳、益阳、邵阳四地选择了主动归顺,常德和湘阴采用了武力克复,李晔初步夺取了湖西全境,湖南还处于周岳掌控的地盘包括但不限于长沙、道州、桂阳、全州、零陵、郴州、庐阳、耒阳、汝城、茶陵、澧陵、衡阳、湘潭、株洲、浏阳、临武、冷水江。
衡阳、郴州、醴陵、株洲、零陵、长沙六地有重兵屯守,李晔还不知道其余各州屯田军有没有被周岳调到长沙,如果各地州兵都集中在长沙,那么长沙守军粗略估计不下十万。
为了稳妥起见,李晔不打算集中主力围攻长沙,这样虽然能打下长沙,但双方的伤亡必然也会非常惨重,叛军也是人,大多数士兵也有父母妻儿,也并非都是铁了心跟周岳造反。
李晔打的旗号是吊民伐罪,他是代表湖南人民来讨伐罪犯周岳,如果杀人太多,多少会激起湘人对朝廷的仇恨心理,不利于朝廷将来治湘,何况李晔也不想把长沙变成人间炼狱。
一旦大军围城,等到粮草断绝,长沙就会是下一个蔡州。
如果这样做,他来湖南又有什么意义?
周岳有罪,但长沙百姓是无辜的,面对十几万条人命,李晔不得不慎重,听取分析随驾文武的建议后,经过再三考虑补充,李晔决定采取蚕食方针,湘阴距离长沙只有二百里,得到湘阴失守的消息,周岳绝对会裹挟全城军民负隅顽抗,严阵以待李晔去攻,但李晔偏就不去。
“李克良、令狐陈、裴进,你们率两万人攻取零陵、道州、桂阳。李知道、张播、杨守忠,你们率四万军攻取衡阳、耒阳、郴州。李采雅、李文博、夏衍文,你们率一万军往昌江、浏阳、醴陵,各自沿途扫荡土匪,不论山贼水匪,只要有命案在身,一律就地处死。”
“传令全军,休整三日,黄日兵发长沙。”
……
一通军令下达,文武相继退出,李晔刚准备起草几份私人文件,营帘又被掀开了,一股刺骨冷气窜了进来,进来的人是枢密侦缉司的宦官丁士良,四个月前被顾弘文派去了长沙。
看到丁士良进来,李晔知道必有大事,当下把给何芳莺写信的想法扔到了九霄云外,先止住要说话的丁士良,然后命人给他倒了碗酒,酒是热的,显然是提前备好的,丁士良一阵感动,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看李晔示意他讲,就摘掉帽子说道:“启奏陛下,长沙有动静了。”
李晔点头道:“嗯,说来听听。”
丁士良从怀里掏出地图,交给顾弘文,顾弘文将其放在桌上摊开,丁士良一边指着地图的红圈,一边说道:“钟传派了两万人到长沙,又在宜春、萍乡、上饶一带囤积了重兵。”
“嗯,继续说。”
丁士良指向长沙,面色严肃道:“五天前,长沙全面戒严,不知道是不是朝中有人泄密,我们在长沙的据点被牙军抄了,除了奴婢和侯为侥幸走脱,其他人尽数被周岳捕杀。”
看来枢密院有内鬼,得让江方庆查一下,看向赵一真,李晔吩咐道:“一真,马上起草一份诏令发回长安,让内侍省和枢密院先按标准的五倍抚恤在长沙遇害的寺人和细作。”
先?赵一真满脸问号。
这么说的话,后面还有补偿罢。
“奴婢竭力查探,但未能查知长沙守军兵力,请陛下恕罪。”
“无妨,继续说。”
“为了对抗王师,周岳把长沙百姓都编成了团练,不分男女老少,截止奴婢逃走那天,长沙城外的前沿栅寨突然收缩,城内也很有动静,奴婢猜想周岳那厮是在猜忌部下。”
“朕知道了,去罢。”
李晔没有任何答复,只是下令击鼓聚将,当夜各军又得了酒肉犒赏,有老卒不踏实,问为什么,军官道:“圣人为着天寒地冻,所以发酒肉犒赏,指望你们天晴了打仗出力。”
再追问是不是立刻就要打仗,军官就不耐烦了,骂道:“吃你的肉,老子怎么知道?”
还有人说道:“吃了赏赐不上阵,心里就老是不踏实,像欠人什么似的。”
话音落地就被军官一脚踢过去,骂道:“贱胚子,犯贱!”
不管怎么着,有酒肉总归是欢喜的,当下没人再废话,不过私下也免不了有人唧咕道:“我猜啊,今天要打仗,以前在成都的时候,王大帅就是这么做的,一连多少天,好酒好肉伺候着,把人吊着,等你放下心来,想睡个安生觉的时候,大帅却要点兵出征了。”
“听我的,今晚都别睡觉了,等着听鼓出兵罢!”
有人倚老卖老,自然就有人回击。
“听你造谣,上头可没说。”
直到军官喝止,议论声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