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上,空气便不如辰时的湿润。院子里原本娇嫩的花朵也不抵日光毒辣,有些焉了。
这箱流韵垂头送凌玄出去,一直到再不见几人影子才起身止礼。
她不过是宿在凌玄院内的一个琴女,也没有什么理由资格在贺府正厅多待。
见人都散了,她便唤来香菱她们一同回去。
贺府的院子颇为宽广,三人在走廊里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还在花木缝隙间旋转。
又走了许久,才隐约听到些女子的嬉笑玩乐之声。
流韵抬眼望去,只能模糊地从柳条怪石间看到一群人正坐在园内小亭子里闲乐。
她猜想,定是贺府自家的小姐在宴客姐妹。
她性子谨慎,自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以防惹出些事端来。
但你不愿理那麻烦,那祸端还偏偏自己送上门来。
亭子里的人看见了流韵三人,便打发个丫头来邀她们。
“流韵姑娘,我家小姐请你上萱汀亭一叙。”小丫头穿着艳色的衣裳,语气脆生生的。虽说是邀请但眉梢眼间都是些轻微的蔑视。
这个态度显然有些激怒了碧筠和香菱。她们二人虽说是婢女,但到底是从定北王府里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外头的人谁敢给她们脸色看。
碧筠想上前呛那丫头几句,结果被流韵拉住了手袖:“我不过是一个戏子,哪能惹人家正经小姐不开心呢?”
流韵眼睫微垂,似乎是看不懂那小丫头的挑衅般,温柔乖顺地回她:“那边麻烦带路了。”
小丫头得了气,笑嘻嘻地鼓了碧筠一眼,得意洋洋地领着流韵去了。
丫鬟引着流韵向那边走去,又绕了几个弯,原本看起来模糊遥远的地方便恍然开朗了。
那亭子建的精致小巧,四面垂下薄纱以隔蚊虫,但外头清亮的风气却是可透过纱帘进去的。
亭子下站着几个丫鬟伺候,穿的衣服也较在正厅贺秦那边看到的鲜艳些。亭子内的景象被薄纱一遮,便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几个纤细的身影。
那小丫头先让流韵站在亭子下面候着,自己先进去通报小姐一声,谁知这一进去便没了声响。
午时的日头极为毒辣,热烈的日光照在流韵雪白娇嫩的肌肤上,不一会儿便起了红晕,刺痛非常,让人心生怜惜。
碧筠跟在流韵身后,眉头狠狠拧在一起。这种阴私手段她从前也只在教养嬷嬷的口中听过,是先帝后宫中贵妃用来惩治小妃子的。
阳光毒辣,不仅可以晒坏女子肌肤,还能让暑气入体,若是身子骨差点的,一遭便可送了命去。
可这贺府小姐与流韵姑娘也无什么瓜葛,何来这么一遭。
而且流韵姑娘身子骨一看便很虚弱,且她现在又是王爷面前当红的人,无论如何可不能出事。
碧筠越想越急,她乘上面不注意,悄悄推了推香菱一下。
香菱立马心领神会,暗暗撤走了回院子寻人去了。
流韵一直垂着眼睛站着,自然知晓后头两个丫鬟的动静,但她没有理会,这些举动是合她心意的。
若是她出事后能把凌玄引来,让那冷心人难受几天,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了。毕竟汗也流了,身子也亏了到底是要索取些报酬的。
流韵紧紧闭住眼,她背上现今早已布满了虚汗,露在外边的肌肤也红了片,她站着也似是不稳了,摇摇欲坠的。
碧筠皱着眉,着急地上前想要扶住流韵,却听到了亭子上的动静。
那小丫头终于舍得出来了。
她似乎是看不见流韵虚弱的样子,瘪瘪嘴不在意地道:“大小姐请姑娘进去。”
碧筠死死握紧了手,指甲深深切入手心,这贺家小姐欺人太甚!
流韵虚弱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无力地想上台阶,结果摇摇摆摆地却似乎要摔倒了,碧筠连忙上去扶住她。
碧筠扶着流韵向亭子带着脾气地大声道:“我家小姐这般虚弱,也不知道王爷回来该有多心疼!”
听着碧筠大声话语,亭子内的人似乎也沉不住气了。
一穿金戴玉的女子恶狠狠地掀开帘子,朝亭下人大声喊道:“我倒要看看王爷难道会为了这么一个小娼妇来为难我!”
这话一出,流韵面上眉间一瞬蹙起:这般污言秽语居然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大家闺秀口里?
看来贺秦倒真宠他这双儿女,什么东西都随他们性子,也不加以管教。
纵心中算计几起,但面上流韵还是演出一份饱受侮辱惊吓的样子,她拿起手帕轻轻捂住微开的嘴唇,双眼不住地眨动,睫毛扇动间慢慢染上泪珠。
流韵一手捏丝帕,一手压住碧筠。她强压着悲伤呜咽出声:“是奴的不是……”
这般美人落泪看起来极为楚楚可怜,若是男子定要把姑娘搂入怀里安抚一般,但若是在原本就极为讨厌的对头眼里,便更激起她心中的怒火。
那大小姐贺漪从多年前京城宫宴上便对凌玄一见钟情,此次听说他下江都巡察,心中早已激动期待多日。可谁料宴会当晚就传闻凌玄抱着个取乐的戏子琴女离席,还把黄庭给打出去了,现在还在家里躺着生死难料。她昨夜得到这个消息,瞬间心急,当场就打了几个丫头撒气。
今天她摆这个亭席就是为了冲这戏子来的!
她现在见流韵这般矫揉做作的模样,更是气急凶狠地上来想要动手。
她宴请的那群娇客们见她如此气急忙拦住她:“你到底是个大家小姐,何必同一个戏子计较呢!”
“是啊,不值得不值得。”有的姑娘顺了顺贺漪的背,“自己动手说出去到底不好听……”
“这种戏子,王爷玩两天就腻了。到时候是杀是剐还不是你说的算!”
其中有个紧跟着贺漪的小姐,说得最是起兴。那姑娘衣裳虽然是当下时兴的款式,但布料却有些粗糙。她头上的珠钗也是,虽是金银珠宝却给人隐隐透出一种廉价感。
那群世家娇养的小姐们坐在亭子里吹着凉风,摇着扇子,一言一语地诟谇着流韵。
而流韵一个人站在台阶下,在烈日下曝晒着。随着身上水汽的流逝,她渐渐有些头晕,越来越站不住了。
她眼神迷离,神志已有些模糊。她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人从亭子上走下来……
再然后,一阵天旋地转。
她只觉得浑身冰凉刺骨,湖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不断地把她往底下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