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怎么可能不知道金刀街。
泰山商业合作社东城处办公的五层小楼,就是金刀街最显眼的建筑,不管是谁从金刀街路过,都绝不会忽视它,周围粮毕竟,在人类龟缩在冰坑中寸土寸金的新世界,楼与楼之间挤得恨不能窗户都推不开的新阳,能把两侧的房子推平成小广场,不对,真空警戒带的办公楼,一定有大来头。
凛冬降临后的这五十年里,当初的蒸汽城不停有城市因为搜集的物资不足而逐渐萎缩。
只有新阳从未萎缩。
最后秋天时,附近大都市的主政官是工程技术专业出身,凭借自己的工学知识体系,他对气象工程师们的预测没有半分迟疑,顶着愚民们巨大的抗议,直接下令倾尽这座都市之力,在远郊的平原上以品字形修建了三座地心蒸汽塔。
也正因为如此,新阳矿工们的蒸汽钻头,很快就掘进到了那座旧时代都市的范围,在海量的军用和民用仓库,以及旧时代的都市遗产加持下,新阳不仅没有萎缩,反而愈发壮大。
现在的新阳,已俨然是新亚洲最大的人类城市。
当然超过百万人拥挤在三座地心蒸汽塔周围,蜗居在穹状冰坑里的城市也显得愈发臃肿。
如果从天空俯瞰,新阳被分成了三层。
最里面的内城区无疑是新阳最舒服的地方,地心管道昼夜不停地汲取着地心的热量,这里别说是冰雪了,听说市政中心的门外还有树!
树,绿色的树,你明白在一片会让人雪盲的白色中,那一丁点绿色意味着什么吗?
凛冬刚降临时,内城区曾经是第一代抢建地心蒸汽塔的工程师们的自留地,只不过,五十年过去,那些用一腔热血澎湃地改造着地球以挽救人类文明余脉的奉献者们故去后,他们的后代依然住在内城区,成了新阳新一代的控制者,现任市长方勇,就是当初地心蒸汽塔总工程师的儿子。
矿场发掘的一切资源,工厂生产的一切物资,全都由这些工程师二代们主导分配。
他们修建了高大的围墙,上头架设着锋利的铁丝网,不光隔一段就有一座高耸的警戒塔,每个进出内城区的路口,还设有一个类似李存前世收费站一般的检查站,区别就是,新世界的检查站警察们,可都是荷枪实弹的。
他们是如此警惕着穷人们,天上的飞艇昼夜不停摇曳在新阳狭窄的天空之中,没人知道,上面是不是有一个高倍瞄准镜已经准确地套在了个倒霉蛋的头上。
外城区的穷人除非在经过严格的审核后在内城区从事低端服务业,否则绝无可能踏入一步。
围墙里,以三座地心蒸汽塔为中心的小广场是如此的显眼,广场四周错落有致地排布着跟凛冬前相差无几的钢筋混凝土和玻璃幕墙建筑。
往外的二环路内部,则是中城区,同样也修建了一圈城墙。
居住在中城区的,是新世界的中产们。
不对,新世界自以为是中产的穷人们。
中城区北面一半,是公职和神职人员的居住区,南面一半则分成了五个区域,公职区、工作站、机械学院、工作站、教会区。
而外城区嘛,哦吼,精彩了。
同样南北一分为二,北面是大片大片层层叠叠的贫民窟集体宿舍。南面同样被分成了五份,种植区,工厂,检修站,综合区,种植区。
综合区北面是成片的仓库,同样有警察驻扎,南面则是给上工的工人分发营养粥的集体食堂和矿场入口。
相比于警卫森严的内城区、需要小心维持可控希望度的中城区而言,外城区权贵们显然就懒得认真打理了。
于是,一个黑帮接管了这片权力的真空地带,那就是李存所在的——
泰山商业合作社。
一个视利益为泰山,行犯罪来商业,靠暴力谋合作的……
黑帮。
纯纯粹粹的黑帮。
而金刀街,就是泰山社东城处的地盘。
其实在看到存折上的金刀街时,李存就想到了一个人,他在等巴尔虎的答案。
“那天我在金刀街上的格斗场鬼混。喏,李爷你知道的,就那个‘铁拳’。”
在这个娱乐方式极其匮乏的年代,穷人们最大的乐趣是一种人类的血腥本能:自相残杀。
外城区每个街区都有泰山社操纵的格斗场,比前世的笼中搏击更残酷,这里没有任何禁忌,包括死亡。
一杯黑作坊用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航空燃油油、汽车电池酸和福尔马林这些乱七八糟的上头东西,鼓捣出来的并没有固定配方的“狂野非洲”下肚。
看着拳锋上粗大的骨节擦着颧骨撕裂面皮。
嘶吼的口水,挥舞的汗水,可以在这里尽情翻飞。
而这里还兼具着赌场功能,有钱的二楼上赌桌,没钱的铁笼外买票押输赢,运气好押中了的钱也没必要带走,因为不管你是什么口味,总能在场子里找到那些打算赚点外快的流莺般穿行的男男女女,尽管满是棕黄色陈年尿渍根本无人清理的洗手间,远远比不上隔壁欢愉之所松软的床榻,但,来格斗场的人目的是享受吗?
错!
是发泄,发泄,和发泄!
只有疯狂发泄,才能让自己忘了这个操蛋的世界。
人一旦疯狂起来,那他的钱就是最好赚的。
“铁拳”就是东城处最知名的格斗场,与一墙之隔的“粉舌”欢愉之所一起,是东城处最赚钱的两个场子。
“我不是尿急嘛,但‘铁拳’那起了尿碱的厕所平时也就算了,那天俩胡子拉碴的糙老爷们在那抠……呕~”巴尔虎干呕了一阵,呛得自己眼泪鼻涕一大把:“算了,不说了,反正我出来绕道巷子后头去,准备找个垃圾桶放放水。”
“你看到了什么?”
“刘副市长。”
“猜到了,然后呢?”
“然后贵社东城处的张显良处长接待了他。”
“达官显贵,他接待也正常。那不正常的是?”
“两个姑娘左右挽着他的胳膊,啧啧,可都是好果儿啊”巴尔虎吸溜了一下口水:“可他根本没注意到。”
巴尔虎顿了顿,收起刚刚的嬉皮笑脸:“他身后的张显良左右张望了一下,从保安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嘻嘻哈哈连拉带拽地把司机给弄走了。我怕被他们发现,在垃圾桶里藏了会才开溜。”
原来如此。
李存早就聊到这一个接一个滚雪球般的谜团,肯定少不了泰山社在掺和,毕竟自己就是被老大骗去送死的嘛。
巴尔虎的话只不过是帮他从茫茫迷雾中进一步缩小了一点范围罢了。
那好,这件事算是码的差不多了,李存看着巴尔虎的眼睛:“巴记者,我倒是有个问题,你不觉得这一系列的事,你都‘恰好’发现得也太‘恰好’了吧?”
就像刘副市长死亡的新闻,李存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记者现在也是说了部分真话,所以李存好奇,他把什么吃进肚子里了。
“李爷您瞧您说的。”
“不用。”李存没给巴尔虎兜圈子的机会:“刘副市长的死亡新闻,是你写的吧?我不管是你上司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把刘夫人看到的写下来这事儿对你而言就算完了,对吧?”
“对啊!”巴尔虎拍着大腿说:“这不李爷您刚问我8个月前啥事我也想了好半天才……”
“不对。你留了照片。”李存模仿着巴尔虎刚刚讲故事的口吻说道:“‘照片在我的银行保险柜里’。是这么说的,对吗?”
空气瞬间安静。
尴尬跟随后半夜的凉气一起在死过三次人的客厅里弥漫。
李存已经决定了,如果巴尔虎说是为了什么狗屁崇高的新闻理想的话,自己绝不会再跟他废话,一棒子干晕,一刀一刀割肉就不信这死胖子扛得住。
“哈。”巴尔虎干笑了一声,轻轻拍着蒙古袍下的肚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突然笑弯了腰,两只肥手用力压着因弯腰而更加鼓胀的肚皮,笑了好半天才停下,嘴角一抽一抽地嬉皮笑脸说道:“这世道李爷也知道,天天见饿死的没见有撑死的。”
巴尔虎清了清嗓子:“咳。李爷觉得兄弟我这肚子,是报社的工资撑起来的呢,还是老祖宗的基因吹起来的,还是……”
他终于不再兜任何圈子,光明正大地指着石小蛮说道:“兄弟的饭辙跟这位的差不多,明着一码事,暗着又是一码事。警察,记者,都一样。黑的比白的赚得可多得多,得多,得多。”
他像是嘲笑李存似的故意轻佻地重复着最后的那两个字,然后指了指地上罗大成已经凉了的尸体:“偏偏咱们这行啊,黑的还就爱踪着你。现钱摆在眼前兄弟我又不是神仙,再说罗警长怎么样,铁血硬汉,荣誉警察,警局多少年的标兵警长,现在不也就这样了。”
“你以为我是爱工作啊?
啊呸!
顶着警察,喏,你看石大警官刚给过我一秒好脸了吗?
告诉你,这还算好的,老子在现场他们恨不能把老子当条狗,呼来喝去轰来轰去。
老子能怎么办?得忍着啊,得笑啊,得爷爷长奶奶短地舔么他们啊,就为挤进去拍他妈几张烂照片。
焯!
呸!恶心!”
巴尔虎忍了太久了,他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话,话一起了个头,他实在是忍不住骂骂咧咧地以至于最后都疯狂吼了起来。
如果巴尔虎说自己拍照片是为了什么正义感,是为了什么狗屁新闻理想的话,李存很确定,自己会一枪崩了他。
但现在,这个“体面”人的无比失态,反倒让李存暂时相信了他,因为他密集的语句里藏不住的那种痛恨、厌恶和恶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而让巴尔虎如此失态的原因仅仅是因为:
“为钱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