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包围中的多铎并无慌张,而是大笑道:“好一招诱敌深入!这刘肇基,竟意欲全歼我部?”
白甲男人持起手中刀刃,就近策马奔现行伍内一慌乱而溃散者,不分青红皂白拔刀一斩,旋即血瀑三尺。
多铎大声厉喝道:“胆敢阵前溃散者,有如此包衣!”
可那被砍者是八旗子弟还是包衣奴才,又有谁人知晓?谁人在乎呢?
清军内面面相觑,暂无哗闹,这便是多铎的手段,他虽骄狂,确有其实。
“汇军西北,杀出敌围!!!”多铎策马引刀驱道。
数十年来,后金起于建州,铁骑纵横辽东,无往不利,其中以努尔哈赤所亲率的镶黄、正黄二旗最为勇猛,最为令敌人闻风丧胆。
而多铎如今所率改色过后的正白旗正是努尔哈赤的嫡系部队,虽经历黄台吉觥筹交错间的几番操作,却也无伤大体。
沙场内刀甲交横,正白旗清军凶悍,即便是身处重围当中,依然向世人表现出卓著的战斗力。
刘肇基观望战场局势,拂手拍下大腿,振得裙甲铮铮作响,他作料清军自东北追杀而来,应当会选择原路撤回,故而排兵布阵中在东北方多有部署,也导致了西北空虚。
这位面白肌瘦的总兵官暗叹不好:“虽知全歼不可得,可...始终不甘于此呀。”
一番厮杀下西北明军居然被清军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西北突出后多铎即令大军东折撤往马夹山。
吴三桂与刘景渊等部驰追不止,一路上多有砍杀清军。
连追五余里过后,吴三桂欲点到为止,策马找到夏承德。
“夏承德,长驱数里,我军步骑分离,且不说清军是否会有驰援,若是那多铎率军倒打一耙,杀个回马枪,我军必多有折损,此役功劳簿已然到手,不如鸣金收兵?”虽是问句,却是眯眼而笑的不容置喙。
他吴三桂乃是宁远团练总兵,哪里需要夏承德这一副将的同意,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夏承德正欲点头,刘景渊硬朗的声音穿息而来。
“建奴追杀我们十余里,可有浅尝辄止?我关宁男儿的刀怕是没有胆小到让四处逃窜的敌人逍遥离去吧?凡事讲究个礼尚往来,他犯我三尺,我必追究其一丈!”
刘景渊也不等吴三桂拍板,抻手从旁骑士夺来那日月帅旗张扬大道;“建奴吮吸吾等骨血,杀害吾等弟兄!今日要叫他血债血偿,斩敌首级者,朝廷自有嘉奖!”旋即纵马追去。
左右见帅旗扬起,继续追杀清军不止。
在旁傻眼的夏承德只得率部追去,这是临行时刘肇基给自己的托付。
眉色如山的吴三桂虽有愤懑,迫于自己帅旗已出,也只得追去...
留守马夹山的牛录章京见着自家正白旗漫过山野,初时以为是凯旋,旋即日月旗汹涌入眼帘,双目顿然圆睁,大为惊愕。
左右献策:“额真,红夷大炮还有不少火药能用,可以用它炮轰明军来掩护我军。”
牛录额真,满语官名,箭主之意,天聪八年,为皇台吉改为牛录章京,后汉译为佐领,统领一牛录。
那牛录章京摆手作罢,“若是误伤到王爷,你我该当如何?让那些汉旗兵拿起武器留守阵地,再将那些带不走的大型火器尽数捣毁。”旗人并不擅长火器。
左右再问;“然后呢?”
“撤呀,我们这一牛录名为留守,可不都是受了伤的满洲勇士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乎明军连过马夹山,清军继续北逃。
多铎面色铁青,且不说此番轻敌大意失荆州,他本以为数年来明军依赖关宁锦防线只能龟缩于城池内,再无野战纵横能力,必定不敢穷追不舍,如今此景,着实让他头皮发麻。
他再是追悔,数个时辰前他本欲让博朔岱离去的同时顺便向义州驰援,却最终因为自己的骄狂而作罢,落得如今如鼠逃窜地步。
他想独得功劳,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多铎率兵选择向东北绕过松山,然后再西北折回到义州城。
松山守将刘周智连夜窥望城下,一宿未睡的他竟在城头打起瞌睡来,稍之左右上报。
“将军,西南疑有清兵,后方还有着一队追兵。”
刘周智睡眼大睁,急迫眺望而去,此时已是日正时刻,雪势不大,朗朗乾坤之下他看得尤为明朗,马蹄雪浪起间,果见一大队清军为明军所追。
“将军,是否出兵?”副将朱文德再问,一脸着急。
刘周智顾自抚须、喃喃自语:“莫不是清军使诈,假人冒充我军,诱我出兵?可若不是,我岂不有了据城怯战的嫌疑?”
肚大唇油的刘周智对向朱文德:“这样吧,你亲率三百精骑速去驰援,见机行事,意思意思就可以。孤守松山本就不易,不容有失。我于城头点大将军炮为我军助威。”男人拍了拍身后的红衣大炮,一脸灿烂笑。
城下东南原野中,杀红了眼的刘景渊不由得问向夏承德。
“夏叔,这松山守将是何人,为何迟迟不出兵拦截清军?”
“刘周智将军,说起来和你家也是攀了点亲。”夏承德这和稀泥的功夫到哪不忘。
刘景渊哑口。
在旁的吴三桂面色不改,镇守关外多年的他早就料定会是如此,那刘周智出身辽南刘氏,更在杏山和松山附近多有屯田,是典型的辽东军事势族。虽有据守松山力战之气节,断无主动出兵血战清兵之魄力。
撤退一路无阻的多铎回首看向宁远明军,仓惶大笑道:“焉知关宁铁骑,后继有人呀。”
......于是乎清军遁入辽东,明军止步于松山。此时的辽东除却关宁锦防线,早已尽数沦为他土。
得胜而归的明军暂且入驻松山城休整,松山守将刘智周当日设下私宴,宴请宁远诸将。
刘景渊看着松山城内满目疮痍的街道,再看到富丽堂皇的刘将军府邸,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夏承德看着青年略显颓气状,且拍掌抚慰其后背道:“这世间从来就都是复杂而言的。”
觥筹老手的吴三桂在宴席上得心应手时,却是不忘附耳吩咐底下,“今日的夺旗小将是哪家儿郎,务必探查清楚。”
身为基层军官的刘景渊自是不在名单之内,但夏承德说他此役无论战功还是门第,都有资格赴宴,硬要携带刘景渊去峥嵘头角一次,却耐不住青年的执拗不肯从,只得作罢。
刘景渊不屑与此,因为他明白还有一场更大的酒局在等着他。
年轻把总选择到兵营中吃几张薄凉饼,再和普通兵卒们喝上几两阔气酒,他认为这比在宴席上的曲意逢迎简单逍遥多了。
松山兵营内,刘景渊掠过屡见不鲜的兵勇相互挤兑的派系现象,混搭着熟脸来到了宁远新军那旮旯里,军士们面面相觑,显然意外青年的到来。
少顷不少兵油子来给这位年轻把总抱拳熟络混个认识,毕竟那可是刘肇基的儿子,说是宁远新军的少当家也不为过,于是乎一番运作下,营内围绕着刘景渊的一大圈把酒言欢,很是其乐融融。
此时的宁远军大致分为两支:一是吴三桂所率领的兵勇,兵锋马肥,当初袁崇焕死后,关宁铁骑一分为三,三桂得其一;再者就是刘肇基所部,除却当年跟随刘肇基入关镇压中原农民起义的嫡系边兵,大部分是年前奉命操练的新军。
和兵卒熟络之际,刘景渊坐看城头,有老卒踽踽独行、茕茕孑立,感趣问到那是谁。
“小官人,你指的是‘老秀才’呀。”一兵勇边嗑瓜子边小酌道。
“老秀才?”他眉目做疑。
“是个诨号,说是以前读过书。”兵勇玩笑道。刘景渊看出兵勇语气的些许鄙夷,没有多言,选择拍起屁股走赴城头,看那老卒矍铄。
……
“老爷子,大风刮的紧,眼下打了胜仗,大家伙儿都在底下喝酒快活呢,你不过来靠上两杯?”怀揣着两瓶小酒和些许饼馕的刘景渊在城头啃着大饼吆喝道。
那老卒瞥了一眼,顾自看向东北那头,稍息才后知后觉道:“你一个人能吃那么多酒食?”
已然站到老卒身旁的刘景渊哈哈大笑,感情这老头子是瞧着法子跟他点要食物呐,抻手递出两张饼子和一瓶小酒。
“倒是不吝啬。”老卒领过酒小酌一口,神情顿然抖擞,焕发英气,依旧瞧着东北那天。
“怎么,是辽东人?想家了?”背靠着雉堞的青年良久方才哧出口酒气,倚斜看着霜鬓潦草的老卒。
老卒没有回应,只是顾自吃酒,无言间却是泪眼婆娑帘雾起,好似陈酒酝酿才出芳香,其中蕴涵,五味杂陈。
老酒浓香语:“辽阳人,万历三十六年募兵,想来从军也三十余载了。家?早妻离子散在了二十年前那场大仗里了。”
刘景渊无语凝噎,他知道老人所言的大仗,那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之战,明朝与后金辽东战争中的战略决战。明军自遭此战惨败,开始陷入被动,到天启年间,辽阳、沈阳、广宁等重镇相继失守,只得退守辽西,完全陷入被动,局势万分危急。明朝方面自此由进攻转为防御,后金方面由防御转为进攻。时至于今,大明山海关以外仅余锦州、宁远、杏山、塔山等小部分地。
老卒泣不成声,哽咽再言,“我大明有二十万王者之师!有与胡骑大小百余战、无不克捷的杜来清;有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的刘省吾;还有无往不捷、横行关野的辽东铁骑...那建奴不过六万蛮夷,怎么就,竟一败而一败涂地。”
雪絮洒了他满头发。
老卒呜呼哀哉,捶胸顿足,雪鬓横飞癫狂大笑道:“此役过后,我辽人成了全天下的笑柄,天下皆怪我辽东兵甲吃饷不作为,吮尽天下百姓血,可举世皆苦下,最苦何尝能过辽东雪?数百万军饷历经有司层层剥削,真正到了军户底下的又能有多少呢?势族们利用权势兼并土地,剥削地方成为巨富...万历年间高淮乱辽,竟被当朝李化龙呼为淮去则辽安,难道辽民性本刁也?数十年间势族作宰,辽东军户破产无数,为服兵役只得卖儿鬻女来换取一把刀上阵,何其哀哉!
时人有谣:‘生于辽,不如走于胡’,万历末年军民逃亡者半,天启年间,经略熊廷弼指责辽人浸染胡俗,气习相类,多有投附女真,怯弱不能尽心抗敌。可他怎就不闻究辽人四大恨缘由何来?朝廷无恤!世人唾骂辽人;官员剥削辽人;他镇援兵欺凌诟谇辽人,玷污其妻女,侵夺其饮食。战败之过,乃将帅首责,岂能尽追究于辽兵乎!噫吁嚱,辽人孤苦,何至此哉!?”最后四字几近浑身解数声吼出。
老卒泪流满面,声嘶力竭何其无奈。刘景渊胸闷气短,呼吸异常困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那是时代的悲哀,良久才缓缓吐出数字。
“既如此,你如何还在此?”
三十年戎马久战之地中,能活至此,老卒何尝不是了不起?选择在此,何尝不是心冀光明?
老卒笑而不语,发丝缭乱舞间,但问清风何处来,且看旭日何时再起。是气节,是骨劲。
老卒打瞧了青年一眼。
四目无言之间,老卒投缘起兴歌一曲:“大风起兮雪飘扬,辽东参差百万户,多少铁甲携枯骨?若问军卒何所惜,七尺长躯赴国门。”
刘景渊窥视东北,只见雪絮渐断,依次坠地不再复,是雪停了。
......
待清点沙场,结论此役,明军斩敌九百一十二人,其中牛录章京两人,收获马匹四百余匹,辎重若干,自损兵勇五百余人...辽东总兵刘肇基当即上奏捷报,联附有战役全程军报一份,内容巨细靡遗。
是日,杏山大捷的军报八百里加急抵达山海关,蓟辽总督洪承畴得报大喜,执册拍纸谓之左右:“谁说我辽东无人,谁敢说我关宁铁骑无后继!?”
听风而至的高起潜面无悲喜,且人情附和了几句洪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