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这时候并不叫颜清潋,而是叫常开碧,小名常常;而她的弟弟,名叫常韦陀,字开玉。
头两年,他们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这一期间,朱杋没有虚度光阴,他在脑海里反复观摩学习周晓晓给他的那两本法门,以求烂熟于心。
一本名叫《任督血解术》,另一本名字简单朴素,就叫《金光咒》。
时间一天天流逝,两个孩子逐渐长大,朱杋发现了异常。
常森作为五城兵马司提督,是负责掌管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五个衙门。从明面上来看,这是个钱少事多的苦差事,但以朱杋前世的经验来看,这是个实权肥缺。
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纵使在嫉恨贪官的洪武帝眼皮下,贪污也注定不可避免。毕竟千里为官只为财,没钱谁会给你办事,那些士族在乡里当豪绅不香么?
就算你不贪,手底下的人也要吃饭,也会想办法把你拉下水,水至清则无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偏偏,常森家中显得有些清贫。
纵使京城寸土寸金,但以常森的官职,大把的人会想办法送他大宅子。可时至今日,他依旧只有一间小宅、一位老仆和几株桃花树。
他不曾纳妾、不曾押妓,吃穿不缺,但也从未大鱼大肉、锦衣玉食过。
朱杋甚至一度怀疑,这个时代的五城兵马司和他在前世熟知的不一样。直至颜清潋和她弟弟四岁的时候,也就是洪武六年,有一位客人登门拜访——他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是大明、也是历史上的最后一任丞相——胡惟庸。
胡惟庸堂堂丞相,亲自登门造访,和常森在房中密谈了小半个时辰。不论他们聊了什么,都足以证明这位丞相对五城兵马司极为重视。
彼时颜清潋和她弟弟已经到了启蒙的年龄,常森请不起德高望重的先生来家里教书,于是把两个孩子送进了私塾。
胡惟庸准备离开时,颜清潋刚好放课回家。
她得以见到这位千古‘奸臣’的真容,那是一位矍铄的中年人,长须圆脸,锦帽貂裘。
初见时,胡惟庸怔怔地站在院落里,看着初春盛开的樱花,眼里倒映天光万丈云。常森站在一旁,目光平视,脸上的表情依旧冷得像一块石头。
他注意到颜清潋和常韦陀回来,嘴角微勾,俯身温言道:“到后院找娘玩去,爹在接待客人……”
“无妨。”胡惟庸摆了摆手,他从口袋里抓出了几粒糖,笑着递给颜清潋和常韦陀。
“来,吃糖。”
常韦陀喜滋滋地准备接过,却不料被早熟的颜清潋按住了手,她先是看了一眼常森,见他颔首同意后,才松开了弟弟的手,软糯小声地道谢。
胡惟庸看着两个孩子开心地咬着果糖,慢慢地转过头,他看着常森,低声道:“我十岁那年,家里遭了饥荒。”
常森诧异地挑眉,他不知道丞相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成片成片的人,野草般死了,堆在山上,荒野上,树皮草根都被啃了个精光。那时候打仗,壮丁都跟陛下走了,我爹也不例外。
“他临走前,留下了半袋子米,告诉我和我娘,他要去干一件大事……他是读书人,我们是书香门第,生来就该干大事的。
“我娘不愿意,她一直在哭,还用力掐我的胳膊,翻来覆去说‘惟庸还这么小,不能没了爹’。我被掐疼了,也跟着哭。
“现在想来,我爹当时动摇了。
“他蹲下来,和我说:‘爹出趟远门,可以吗?回来时会给你带糖吃。有麦芽糖、荔枝膏、芝麻团、大枣糕……想吃什么糖都有。’
“于是我点头了,因为我很想吃糖。”
胡惟庸笑起来,那种笑容像是枯死的落叶。
常森沉默不语,他方才展露出的那一丝温柔,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等啊等,等我爹回家,等他带着很多很多的糖回来,”胡惟庸继续笑着说着残酷的过往,好似这些事都和他无关,“我等到家里断粮,等到流民破门而入,等到我娘被打死,等到哥哥和幼妹饿死……一直等啊等,都没等来我爹的糖。”
“他再也没能回来。”
长风呼啸而过,樱花随风而起,飘落在墙头绿瓦上。
胡惟庸又拿出了一颗糖,轻轻地放在常森掌心,随后转身离开。他推开小宅老旧的木门,踩着身材粗壮的仆役的背,坐进奢华的车厢内。
马夫一扬鞭,高头大马载着这位丞相,缓缓驶离。
颜清潋吃完糖后,带着弟弟常韦陀去了后院。
而常森站在门前,看着手心的那颗糖,久久无言。
他明白胡惟庸的意思。
当今洪武帝多疑且嗜杀,不容自己的权力被亵渎丝毫。他父亲常遇春的死,多半是因为功高震主,如果他继续追随陛下,恐怕会引起猜忌,会落得和父亲同样的下场——就好似胡惟庸的父亲,就是因为追随陛下,而死在了建功立业的路上。
伴君如伴虎,一将功成万骨枯,追随陛下并不是一条光明坦途。
这段时间,汪广洋被罢黜,胡惟庸升迁至右丞相顶替他,并没有低调乖顺,反而开始大肆结党营私,扣押奏章。
在常森看来,这是取死之道。
“可是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的,陛下还想发兵征讨北元,总要有人站出来让陛下停一停……自古以来,中书省丞相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约束天子么?”
胡惟庸如是解释过。
是的,他早在李善长举荐他,将他推向天下权力中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过了觉悟。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并且为此付诸行动,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他想要掌控半数朝臣,不求架空陛下,只求能够稍微掣肘。
如此,陛下穷兵黩武的时候,会感到阻力,他希望陛下能够三思、三思,再三思。
“和我一起吧,常森。令堂已经为陛下流过足够多的血与汗,你没理由、也不应该再继续飞蛾扑火。”
这是胡惟庸在厢房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而常森只是摇了摇头,坚定地拒绝了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