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余晖拖着人影,长长的印在官道上。
一行人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官道旁,瞧见处三进院舍,据张三郎所说那便是瓦埠乡瓦南亭的亭舍所在。
瓦埠湖乃淮水系最大的内陆湖,北起寿春,南抵成德,呈弯弓状将南北相连。若俯瞰下去,又好似一个大跨步的人字,弓的中央略有凸起。
瓦埠湖连绵近百里,因其水源充沛,周边多是毗邻而居的百姓。人口众多,若以瓦埠周边皆为一乡,那恐怕会是最大的乡。于是当初州郡划分时,便以那处凸起为界,北属寿春,南归成德。
即便是如此,归属成德一方的瓦埠乡,也有六亭五十里近四千户的人家。至于这瓦南亭,便是瓦埠乡距离成德最近的一亭。
值此黄昏日落时,官道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瓦南亭的亭舍前,倒恰有一老者在扫尘,想来便是此间亭父。
稍顷,亭父也瞧见了刘涣一行人。实在是这群佩刀持枪,负弓牵马的汉子,在这人迹稀少的官道上极为罕见。眼见这伙人直直奔着亭舍来,亭父也放下手上的物件,茫然迎上前来。
“敢问诸位壮士从何处来?此处乃瓦南亭,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到诸位的?”
“老丈你且莫要惊慌,我等只是路过而已。亭父可还识得三郎否?”张多见亭父神色有些慌张,连忙上前疏络起来。
盯着张多瞧了好一会,亭父才恍然醒悟,面上挂起微笑,“原来是刘公家的张三郎,我识得你,前番你来时,亭长还曾对你赞不绝口。”左右看了看,“怎么今日这是?”
明白亭父的意思,张多也不隐瞒,抬手向刘涣一引,“此乃我家少君,我等此番前来是陪同我家少君以游缴身份,赴瓦埠乡公干的。”
“你家少君...莫不是?”亭父旋即惊讶,见张多颔首,亭父更是震惊,他当真是没想到汉室宗亲的刘家子竟然以县中胥吏职务出仕了。“诸位且入亭舍稍歇片刻!”
眼下天色已晚,在瓦南亭稍歇一晚,自是应有之意。路过亭前的榜栏时,刘涣止步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依旧挂着几张榜文和几幅画像。
“害,那榜文也就张贴给来往的官爷看看。”一边推开亭舍门,亭父回头见刘涣瞧的认真,便随意说来,“如今年月,世道乱的很,乡亭里哪有空闲去管这等事!”
“听闻瓦南亭乃瓦埠乡第一亭,亭父怎说出的话这般沮丧?”闻听亭父这般说,刘涣迈步向亭舍走的同时也不由好奇,“莫不是此间亭长消极惫怠,所以连同你也不甚上心?”
头前引路,亭父也不恼羞,只是摇头无奈苦笑,“少君有所不知,这瓦南亭虽然最大,却也是瓦埠乡事务最繁杂的地方,且不说,乡里间各类琐碎小事,便是与那瓦埠北的争斗,也是三番五次,争吵不息。”
“瓦埠北?”
“便是瓦埠湖以北地属寿春的那半乡。”见刘涣有疑惑,张多也随口解释起来,“由于瓦埠湖的地势原因,寿春与成德以瓦埠口为界,各分一半。虽然瓦埠南与瓦埠北多年来并无多少利益纠葛,但关于瓦埠口的归属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是因为郡中不曾将地界划分清楚么?”
“划分了!”叹息口气,亭父给众人看座后各斟了碗茶水,才又继续说起来,“只是那瓦埠口本就是舟船便捷的好地段,郡府当初直接从中间拆开,使得两县的百姓只得混居在一起。起初倒是还算和睦,只是随着眼下世道混乱,亭里间琐事又多,盗匪事又时常发生,两方各亭为了省事便互相推诿,复又各自怪罪,以至于现如今是闹得不可开交。”
话到此处,刘涣也无语凝噎,只能说,无论什么时候,乡里间家长礼短的事情都是最困扰人的。
“这不,今日亭长与求盗又受啬父相邀前往埠口亭与对方理论去了。”抬头看眼外间已然暗下的天色,亭父自顾念叨,“想来眼下他们也该在回来的路上,少君与三郎且先聊着,我先去准备些酒食,待亭长他们回来,我等再叙。”
说罢,亭父插手行礼后,得了刘涣回应,便自顾下去准备了。
亭父走后,须臾间,亭舍内倒是安静了一会,稍顷,张多见刘涣沉吟不语,当是他对此番任职游缴事,心生顾虑,便出言宽慰起来,“大郎也无需担忧,任他瓦埠北有多强势,我等只需聚拢本乡人手,再巧妙谋划一番,必然能将北边压下去。”
摆摆手,刘涣自顾开口,“三郎多虑了,我倒不是担忧北边的事,而是觉得南北瓦埠如此长久斗下去,耗的也是乡民的财物,若是有机会将南北瓦埠合二为一岂不是能省下很多事?”
一时语顿,张多也没想到刘涣的格局倒底不是和他在同一层的。其实,说实在话,此也并非刘涣格局比他张多高多少,而是刘涣心思一直在钻营扬名的事情,方才听闻此事后,他便是在想,若是能将南北瓦埠合并起来。旁他不说,单是这寿春、成德一带,怕是都要能知道他刘子光的名声的。
而在亭舍内沉默的时候,门外的亭院内,也适时响起了说话声。
“大兄,要我说那帮人都不知好歹,与他们说道理他们偏是不听,非等我从外乡纠集来十数民好手,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给他来个教训,他们才晓得听话。”当先只听一人粗狂着声音骂骂咧咧的吐槽着什么。
“你休要与我惹是生非,如今既然是求盗,就莫要把游侠时的那些风气带过来。若是当真与我惹出什么天大麻烦,休怪我不认你这兄弟!”紧接着一道颇为严正的声音响起。
“嘿嘿,我也只是说说气话,爽利一下罢了,又岂敢真去做那些糊涂事!”当下,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粗犷男,瞬间便讪笑恭维起来,“咦?亭院内何时多了匹矮马?”
说话间,亭舍的门扉已然被人推开。
一瞬间,亭舍内端坐的众人也都站起身来。与推门而入的两人,互相打量起来。
当先一名青年,面相严正,臂膀扎实,一见便是孔武有力的人。身旁那绒髯汉子,虽然年岁不大,但一眼便也能看出浑身豪迈气。
“张三郎!”说到底还是此地亭长眼尖,只是数息便已然辨认出张多的身份。张多闻言也微笑前来抱拳,亭长倒是极其豪气,双手端着他的臂膀,开怀谈笑起来,“三郎怎得想起来我瓦南亭一坐?”环顾亭舍,“这些位莫不都是三郎的好友?”
“不瞒亭长。”拱手抱拳,张多侧身一步,稍微向刘涣引了引,“此番前来是随我家少君一道,来解这瓦埠乡的盗匪事宜的。”
“你家少君?”稍露疑惑,亭长旋即大悟,“莫非是城内刘公家的少君?”睁起眼睛颇为好奇的打量刘涣一番,“乡野混乱,盗匪横生。刘少君既是名门之后,合该在郡县府衙公干,又何必往来奔走在这乡野间,端是平添些泥土气。”
憨笑言语,虽为一亭之长,但赵正到底还是很少接触到似刘涣这般出身名门的贵族子弟。在他认知里,贵人都有自己的坦荡大道可走,无需行走与田埂隆亩的。
“赵兄有所不知,此番我家少君前来,是受县尊所托委以乡里游缴事的,所以今后还请赵亭长多多协同,一道将这瓦埠乡治理好!”
“竟是新任的游缴当面,赵正方才冒犯处,还请游缴莫要见怪!”闻听张多回答,赵正虽然震惊,但面上却迅速做出反应,只是心下也不由感慨,名门终究是名门起步便是乡亭游缴。
“赵亭长无需多礼。”双手将赵正虚扶起来,刘涣面露和煦,“此番也是受县尊所托,老游缴告病归乡,县中又无合适人选,所以才使我暂且顶替些时日,待日后寻得合适人选,自然还是要交于他人的。”
“少君谦虚了,有刘公在前,张三郎及诸位豪士从旁襄助。”环顾左右,赵正不得不感慨,刘氏的家大业大,“少君在这游缴任职内必能做出一番大事,往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摆摆手,刘涣此时无名,也只能任由别人恭维捧场,“且不说这些,方才进亭舍时似是听闻亭长与求盗两人有些愤愤不平,可是今日埠口的事情?”
当下,请刘涣众人再次落座后,赵正先喝了碗茶水,才抹了把嘴说起,“想来亭父先前已然同游缴说了,我成德与寿春关于埠口的争夺一直便存在,只是最近尤为激烈起来。”环顾众人,见没有提问的,他便又继续述说,“起先双方只是关于埠口水域的归属使用问题有所争吵,毕竟都是依湖生长的汉子,农闲时能有鱼牧补贴家用也是极好的。可是近来不知从何时起,瓦埠湖上出现了一股蒙面匪盗,专干劫掠乡民的事情。”
“要我说八成就是北边那些家伙自己鼓捣的混账事,目的就是想把我们埠口亭的乡民吓唬走,好叫他们霸占整个埠口!”
赵正话头刚落,那边随着他一道的求盗便瓮声嘟囔起来。眼见赵正并没有出声呵斥他,刘涣心下了然,恐怕这亭长赵正也是这般想的。
“如此说来,湖面上受到劫掠的都是我成德埠口亭的一些乡民了?”刘涣试探问道。
“那倒不是。”缓缓摇头,赵正也没有胡乱将责任全推给北边,“看今日双方理论的情势,对方的埠口乡民似乎也遭受了不少损失。”
“他们肯定是故意佯装的,好将我们蒙骗过去!”当下,求盗再次瓮声。
“休得胡说!”这次,赵正终于是开口呵斥起求盗,方才刘涣瞥眼求盗的动作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此事没有任何凭据,岂能胡乱在游缴面前述说,若是扰乱视听,且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哼哧两声,求盗没有再说话。而赵正面上也是堆起笑容,瞧着刘涣轻声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瓦埠湖上当真有盗匪劫掠,此番游缴前来怕正巧是赶上了这出事,若是能击杀逮捕他们,想来更是偌大的功劳!”
“我倒是真希望如方才求盗推测的那般,只是北边的人私下做的些手脚而已。”淡定微笑,刘涣的回应,却让赵正面上的笑容愈发堆砌起来。
终究是长久厮混在乡亭间的,对于揣摩上位者心思的手段,赵正平心而论还是自诩有些的。不过今日在这位年轻的游缴面前,他竟有种看不透的感觉。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失态似的,而这种沉稳气度,赵正也只是年轻时在县城内远远在县尊的身上见到过。
接着,刘涣又开口向赵正询问些细节问题后,亭父也将晚膳端了出来,众人就着简单的酒水又闲聊起来,只到后来宴饮结束,宾主尽欢后才各自散去,归于房舍内休息去。
原本刘涣是想晚上寻空与张多再多聊些瓦埠乡的事情的,只是这汉子白日县衙内吃喝了一顿不曾消食,晚上又与赵正二人拼了一阵酒,迷迷瞪瞪等到酒宴结束后,回到屋舍倒头便睡了过去。
对此刘涣也只能无奈叹息,索性也合眼去睡。只是迷迷糊糊没睡多久,便隐约听见亭院门扉被人敲的咚咚作响,连忙穿上衣裳起身去看。出门时,随行的另外三名扈从悉数起身赶了过来。让王五去将张多唤醒,刘涣领着李氏兄弟向亭院走去。
甫一跨入亭院,便听见门扉处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
“赵大兄,大事不妙。郑屠户一家三口遭贼人杀害,牛二领着平阳里的数名汉子,往埠中亭杀去。说是有人瞧见埠中的原大晚上曾鬼祟的出现在平阳里,牛二便认定郑屠户一家命案是原大所为。势要去讨个说法!”
“胡闹!埠中原大自是浑人不假,却为何要杀郑屠一家?”
“赵亭长,可是发生了何事?”赵正话音方落,身后便传来刘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