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四平苦笑道:“毕竟不是官道,乡间小路即是如此。”
朱明挽起裤腿,深深浅浅地踩着积雪。
他叹道:“难怪南方胜过北方许多,单是这交通,就不知超越多少!”
“有水运之利,各地物资交通流转,才好发展。”
“要想富,必须得先修路!“
徐四平闻言,若有所思。
这话虽然浅显,但他之前倒是没从这方面想过问题。
如今听王爷简单一语,却是印在了脑子里。
朱明见徐四平一脸深思的样子,笑道:“古语有云,‘得中原者得天下’。”
“楚汉争霸,三国乱战,隋唐定鼎,乃至两宋旧事,皆是验证了这个道理。”
“中国自古皆是以北伐南,从北方起家,一统天下。”
“而本朝太祖皇帝却能以南伐北,定鼎天下。”
“四平可知其中道理?”
左右无事,道路难行。
朱明百无聊赖,开始扯起“闲篇”。
四周护卫亦是竖起耳朵听故事。
毕竟大家都是南人,太祖皇帝以南伐北,自然与有荣焉。
徐四平想不出其中道理,只得道:“许是太祖皇帝英明神武。”
朱明笑了,“太祖皇帝自然远非常人。”
他话锋一转,又道:“自宋以后,北地不及南方富庶,钱粮人才交通皆不如南方,才有太祖北伐成功。”
“若在宋以前,哪怕霸王项羽过了江东,亦不可能阻挡刘邦称雄天下!”
朱明道:“天下大势,还在钱粮二字。”
“所谓兵强马壮,都是钱粮不缺的结果。”
徐四平身后牵马的小弟石大忽然恍然大悟。
如今他也是王府管事,也敢大着胆子插话了。
“王爷这么一说我也懂了,难怪我听三国讲戏,诸葛孔明牛逼的一塌糊涂,还是干不过曹操!”
“原来是因为曹操比诸葛孔明有钱!”
此言一出,众护卫皆哄笑起来。
徐四平脸色一黑,斥道:“胡说什么!”
朱明笑道:“话糙理不糙,差不多也是这个理。”
“任你神威盖世,智计超群,也绕不开钱粮二字!”
“偏偏这两种东西不可能一蹴而就。”
徐四平躬身行礼,
“多谢王爷教诲!”
朱明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就是在这种闲谈中,下属才能更好地领悟他的意思。
果然,此言一出,徐四平、石大一副深思的样子。
就连护卫里面的机灵人,也不禁点了点头。
朱明见识广博,脑子里掌握的信息爆炸,随口说几句就是时人闻所未闻之事。
其间谈及倭国有一银山,名曰“石见”,产银无数,可抵大明现存所有银两。
直把众人说的口干舌燥,狂吞口水。
又说南洋小国盛产黄金,更教人怦然心动,引起无数遐想。
徐四平见众人神思不属,路都走得东倒西歪,猛地咳嗽一声。
又无奈地看向朱明,以眼神示意之。
朱明笑着摇摇头。
“不过金银虽好,异域番邦,蛮人强横,却也难得。”
“你们好好操练武艺,今后未必不能去往这些地方!”
众人闻言,激动向往之余,未免心中微凛。
“愿为王爷效死!”
石大眼珠一转,带头吼了一嗓子。
其余护卫赶紧表起了忠心。
众人心中一片火热,就连徐四平也不禁浮想联翩。
毕竟,眼前这位王爷可是信人,更是舍得大秤分金的主儿。
若是有机会去往这些流金淌银之地,哪怕喝一口稀汤,大概也得把他们撑死了。
这样想着,正月里的寒风割面,也不觉寒冷了。
不少护卫眼神狂热地看向朱明,犹如膜拜神明。
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有人给了他们尊严和希望!
徐四平心中更是对朱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他每天板着脸,生人勿近。
府上下人看到他都绕道走。
可王爷三言两语,就能慑服人心。
不过他可效仿不来。
说话间,总算到了小青山地界。
朱明策马而行,看向这片土地。
临河靠水,北岸是滚滚江水,地势却是不低。
一片冰雪下,尽是良田。
朱明赞道:“真是一方风水宝地啊!”
“难怪李家如此觊觎!”
徐四平相伴而行,面色冷峻道:“李家窥伺王府这万亩良田不是一天两天了。”
“若不是李家一味压价,秦守仁这老东西早就卖了!”
朱明冷笑道:“呵呵,拿了本王的迟早给本王还回来!”
“李家最近如何了?本王记得你前日来报李乾元被废,可查清楚其中内情了?”
徐四平露出一丝古怪笑意,道:“据李家的探子来报,李乾元被废的前一天,其儿媳张氏暴病而亡。”
“李乾元被废,明面上是因为贪墨宗祠修葺款项,不敬祖宗。”
“但属下多番调查印证,许是李乾元扒灰被李乾务抓住了把柄……”
朱明握住缰绳的手一紧,扭头看向徐四平。
他摇头失笑,很是无语。
色字头上一把刀!
古人诚不欺我!
“这李乾务是个狠角色啊,拿着大哥要命的证据扳倒他,还杀了张氏保全家名声,同时也避免了李乾元狗急跳墙。”
徐四平道:“不仅如此,这小子还把族产分润出去,李家如今被他搞得铁板一块了。”
朱明道:“确实有几分聪明,但也仅此而已了。”
徐四平沉吟片刻,又道:”王爷,要不要把这事抖搂出去?”
朱明想了想,说道:“你看着办,反正李家已经是砧板上的肉。”
说话间,前方庄子已经近了。
一个拎着背篓,手拿火钳的老汉忽见眼前走来乌泱泱一大群人。
当即吓了一跳。
“你……你们是什么人?”
石大恶狠狠道:“老头,你嚷嚷个锤子!”
“我们是王府护卫,这位是王爷。”
老汉人老成精。
虽然一辈子没走出过庄子,但总是有几分看人的眼力见的。
领头的英武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皮袄,白色的貂皮帽子很是扎眼。
一群护卫也是个个穿着厚实的棉衣棉裤,佩刀背弓,神气十足。
老汉不顾积雪,跪倒在地。
“见过大老爷!”
老汉不敢得罪贵人,磕头就完事了。
朱明眼神如刀,剜了石大一眼。
随即翻身下马,扶起老汉。
这老汉穿着破旧,棉布袄子很是臃肿。
外面一层黑垢。
朱明定睛一看,却见脖颈边上露出几根黑黄的稻草。
他伸手摸了摸棉衣,触手并非棉絮之绵软,竟是硬扎扎、空落落的稻草。
老汉战战兢兢站起来,一脸惶恐与茫然。
朱明解开大氅,亲手给老汉披上。
“老爷,这是……”
皱纹如沟壑纵横,嘴皮直打哆嗦。
朱明深知人的心理,直接转移话题道:“老人家,你这大冷天出来干啥?”
果然,老汉不哆嗦了。
老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忙把背篓拎到一边。
“回老爷的话,老汉在这捡粪呢。”
老汉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皮质的大氅。
朱明和颜悦色,问道:“我看咱们庄子上这些水田不错,今年收成怎么样?”
老汉不疑有他,主家问问田地收成,没什么不好说的。
说到田地,他有些放开了。
他躬着身子道:“咱们庄子上都是上好的熟田,又靠水,一年能有三石稻,外加一石半的杂粮。”
说起收成,老汉有几分自豪,嗓门都大了几分。
朱明略微有些吃惊。
要知道,大明可没有各种化肥,也没有后世经过高科技培育过的良种。
亩产三石稻,约摸四百五十斤,绝对算是丰产了。
朱明笑道:“这样丰产,恐怕小青山这一带绝对是最好的收成了!”
老汉也跟着赔笑两声。
身后一众护卫站得笔直,静静听着王爷和一老头拉家常。
当看到王爷给老汉披上大氅时,不少人震惊之余,眼眶红了。
朱明手下几乎都是穷苦出身。
王爷能善待老汉,其实就是善待他们。
何为仁义?这就是仁义啊!
不少人更加坚定了追随王爷的决心。
朱明继续跟老汉聊了几句。
见老汉放下心防,朱明忽然问道:“小青山这一带种自个田地的庄户人家多么?”
老汉不疑有他,疑惑道:“哪还有自个的田地,不都是老爷们的田地?”
“可不敢要自个的田地,交完官粮还不如在庄子里给老爷您好好种田。”
说完,老汉又给朱明磕头道:“老汉多谢老爷仁义,如今只收三成地租,庄子里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几顿饱饭了!”
朱明面带微笑,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发冷。
冷,冷到骨子里。
眼前这个老人是如此勤劳质朴。
他不会知道,当一个国家没有自耕农的时候,亡国之祸不远了。
老人的言语中透露出不少信息。
第一,瑞昌的土地兼并很严重,自耕农阶层崩塌。
第二,自耕农不愿意名下拥有田亩,苛捐杂税过重。
第三,士绅藩王拥有大量土地,但特权阶层偷税漏税严重。
佃户是受到地主肆意剥削的,家无余粮,抗风险能力极小。
一旦有灾难就会变成难民,甚至乱民。
而朝廷收不上来税,既无法赈灾,还会狠狠加税盘剥那些无权无势的自耕农。
总而言之,这就是个恶性循环,大明从根子上已经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