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绣画(1 / 1)惊年渡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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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回到房中,夫人王氏屏退仆妇,亲自给他更衣。

“今日盛会,我在雅舍二楼都看了个清楚,”王氏道:“那弇州山人王世贞,年轻气盛,仗着太仓王氏出身,当场发难,真让人始料未及。”

“他不是仗着太仓王氏出身,”归有光喝了一口茶:“他是仗着自己进士出身,在文坛上欲压倒西风,独领风骚。岂不知文章与天地同流,权势虽能荣辱毁誉其人,却不能奈文章何。”

王氏抿嘴一笑,她知道屡试不第是归有光的心结,才故意这么说的。但见归有光似乎也明白,笑道:“我上公车四次,屡试不第,你心中可有遗憾?”

王氏摇摇头:“正要与你采药鹿门,有什么遗憾的?”

后汉襄阳高士庞德,居住在岘山之南,夫妻相敬如宾。荆州刺史刘表三番五次请他出来做官,都被拒绝。之后庞德携妻儿登鹿门山采药,一去不复返。

归有光心中感动,摩挲着椅背,一时感叹万分。

“座中那个敲击金锣的年轻学子,”王氏问道:“是你的弟子,还是与会的客人?”

“是我请来的客人,”归有光笑道:“我在长洲两三个月没回来,这当中发生了一件事情,全赖他化解,真是年少英才,年少英才。”

归有光将吴江县的盗库案说了一遍,王氏听得津津有味,道:“你如此喜欢他,何不将之收为弟子在读书举业一途,你是难得一见的良师啊。”

“他已经是会稽县县试案首了,府试院试如探囊取物,只不过五经魁上,他缺一个治师,”归有光沉吟道:“他要治尚书,我治的是易,这个没有办法教他。”

“我答应要给他寻一个老师,”归有光哈哈道:“如今府尹王廷、聂双江、唐荆川都向我询问他,而唐荆川最是欣赏,而且巧的是,他就治的是尚书。”

“都说王世贞风神俊秀,我今儿也细细看了,不过如此,”王氏笑道:“还比不上这个陈梦龙呢,要不然也不会引得……”

她想起雅舍之上,她和陆氏女郎凭窗而望,品评诗会众人,深有见地。唯独见到了陈梦龙,这位陆氏女郎一言不发,呆呆凝望,她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引得什么?”归有光还等着下半句呢。

“没什么,”王氏道:“哦对了,方才孔公子来拜见我,说想借咱们世美堂,摆一桌孔府菜,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咱们世美堂供馔不能入口,不合他意吗?”

王氏出身安亭望族,最擅烹调,每年当稻子成熟的时候,王氏亲自酿酒,第一杯必先给公婆,大小麦成熟的时候,王氏也会做酱。每当重大节日、祖宗祭祀,宾客临门,王氏都亲自下厨,吃过的没有一个说不好的。这次安亭文会,王氏打起精神整治了饮食,连延陵吴和姑苏陆的人,都欣然享用,怎么孔贞宁偏偏要吃他们孔家自己的菜呢?

归有光道:“孔家菜被称为府菜,确实是别具一格,孔贞宁为了讨好未来的岳父,也是下了苦心了。”

“原来是为了陆翁啊,”王氏道:“不过这孔府菜有什么名堂,我见他们厨娘都是自己带的。”

归有光就解释起来,原来孔府宴丰盛得能和皇宫的饮食相比。不光宴席有各种类别:寿宴、喜宴、家宴、便宴等,在饭菜的品位上也有各种不同的名堂,规格上还有高、中、低之分,有燕菜席、鱼翅席、如意席、全索席、四十大碗席、三大件席、十大碗席。

孔府既是公爵之府,又是圣人之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家”,世代贵胄,钟鸣鼎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孔子的原话,历来作为饮食名言相传。孔氏子孙在饮食方面较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经过千万厨役的劳动,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孔府烹饪。

“密不外传啊,”王夫人道:“那我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圣人之家吃的饭菜,和咱们普通老百姓的有什么区别。”

第二日一早,陈惇就被文嘉相邀,去了他的房间里鉴赏画作。

文嘉是文征明的次子,文征明的子孙一直到清朝,都继承了文征明的艺术天赋,诗书画样样精通,文嘉就得其父真传,是有名的画家。

“且看一看这副桃园问津图,比之赵伯驹如何?”文嘉道。

赵伯驹是哪个犄角疙瘩里的人?陈惇暗道,这让我鉴定画,我哪儿会看呢。

陈惇一无所知,还得装作欣赏的模样仔细查看,只见画上一行小楷,“嘉靖庚子二月既望,徵明识,时年七十正。”

“听说老大人以前在翰林院呆过,只是后来还是喜欢无拘无束的日子,放舟南下,归家去了。”陈惇隐约记得。

“所以才作桃源图啊,”文嘉哈哈笑道:“画得怎么样?”

陈惇就道:“远山冈峦,叠翠连绵,屋舍村字,掩映其间。有老者山道边策杖观瀑沉思,有妇人携幼子于院篱前问路,有高士饮酒高谈纵论天下,画得很好啊。只不过,这桃源图,画得不像桃源图。”

“怎么不像桃源图?”文嘉反而精神一震道:“哪里不像桃源图?”

“画得很好,笔法清润,人物栩栩如生。但我却觉得,他画得像是一处名胜景观,众人都在观赏游玩,”陈惇半真半假道:“这应该不是身临其境地作画,而是一种观想,这山、这水、这人,都是文老大人自己心中所想的桃源,这种桃源就是他在庙堂之外能游山玩水的地方。”

陈惇别的不知道,就知道文征明这一辈子,说是寄情于山水,可是连考了十次举人都没有中,又千里迢迢来翰林院来待诏,可见出仕之心一直都在。既然初心犹在,那么画为心声,自然会带出来这份想要求官做的心情。

而这幅桃园问津图,虽说画的是世外桃源,描绘的是隐逸人间,可是看山不像山,看水不似水,根本就没有那桃源的感觉。

文嘉大为赞赏:“你算是难得一见的知音,当初我爹从翰林院回来,晚上喝醉了挥毫泼墨,作了这画,第二天醒来看了,越看越不满意,说这不是他画的,还要我烧掉,我偷偷给保存了起来。”

文嘉觉得陈惇年纪虽然小,却似乎有画画的悟性,急急忙忙又去翻检箱子里带过来的画作:“还有一幅停云馆言别图,还从未出示于人呢,那画可有妙处,妙就妙在欲语还休、将别未别的意境上,苏州有富商扬言不惜挥金数万,也要占为己有。你要是能说出其中之意来我就将这画送给你。”

他翻腾着,忽然有一副画掉落出来,正落在陈惇脚边,徐徐现出了一角。

陈惇扫了一眼,却忽然一震:“清明上河图?”

卷轴摊开,画尾就是两辆四拉马车急转飞驰,横冲直撞,路人尚未来得及躲闪的情景,陈惇徐徐摊开,果然就是那副千古名画。

“要从左往右看,从上往下看,”文嘉道:“游观。”

陈惇从画中主干道汴梁大道上一路看去,不由得赞叹道:“千古名画,千古名画。”

“千古名画就送你了,”文嘉一挥手:“拿去吧。”

陈惇瞪大了眼睛,忽然又意识到这画肯定并非真迹,一时间心情大起大落,“这是仿本?”

“仇英的仿本,”文嘉道:“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仇英是苏州本地的大画家,非常善于临摹,唐寅和文征明都对他极为称赞,而仇英学了宋本的绘画技巧和布局结构,模仿“清明上河”这一题材,就以苏州城为背景,采用青绿重设色方式,重新创作了一幅描绘苏州的全新画卷,被称为明代清明卷。

陈惇能得到一幅以假乱真的仿本,也觉得很高兴了,就道一声谢收下了。

文嘉笑道:“这算得什么,你可知道陆三老爷家里有一幅全幅图的手工绣,就绣的是这清明上河图!”

陈惇就道:“手工绣?”

据文嘉说,陆家有自己的织造厂,有房二百五十余间,在局各种人匠六七百名,分工特别精确染手、结综、掉络、牵经、画匠、绣匠、织挽匠,着实讲究。绣版清明上河图,用三股线、绒线、捻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花夹线各种针线制成,用了无数种绣艺,日夜对着刺绣,四丈二尺,绣得竟无遗漏,二百多个绣娘赶了三年多织造了出来,真是巧夺天工。

陈惇也很惊叹,十四米长的手工绣图,就是机绣也很难得,更别说用了无数种丝线和传世的技艺,果然如文嘉所说,价值千金。

“这算的什么?传说三国时期的吴国赵夫人有三绝呢:可在指间以彩丝织成龙凤之锦是为机绝能用针线在方帛之上绣出五岳列国地图是为针绝又以胶续丝发作罗丝轻幔是为丝绝。”文嘉咂摸道。

陈惇就道:“且不说这些不知道真假的,但陆家那副绣图,我还真想亲眼见一见。”

“那幅图就在陆氏女郎那里,”文嘉道:“据说她很宝贝这幅图的,坐卧不离身。我们就算问陆翁讨了口令,只怕女郎还不肯给呢。”

陈惇就唤来外面伺候的僮仆,道:“你去陆氏女郎的房中,问她讨要清明上河图绣画。若她问起来,就说是文先生和……绍兴陈梦龙欲一观。”

文嘉摇摇头,自问没这么大面子,可谁知不过半刻,这僮仆和陆东君身边的两个婢子竟然捧着绣画来了,让他大呼难得,和陈惇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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