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近潜仿佛个子猛蹿了一截,使他整个人都显得瘦长了起来,这是陆近真第一眼的感觉,殊不知陆近潜看她的感觉就是,真的和戏曲里苦等薛平贵的王宝钏一模一样荆钗布裙,双目含愁。
“姐,你这一回可真把我骇住了!”陆近潜大叫道:“我以为天下没有比我更离经叛道,更蔑视规矩礼法的人了,没想到咱姐弟果然是一个娘生的,你这闹起来,声势也不比我小!”
陆近真一时间百味陈杂,悲喜交集:“……是吗?”
“说实话,能在大伯父脸上看到那样精彩纷呈的表情,真是值了,”陆近潜似乎在回味着陆执章的神色:“我从小见他,就是那样一副道学先生的样子,我做什么他都那样拗着袖子,板着脊背,像挥一只苍蝇似的……他大概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心里想的也就是家门不幸,出不了一个顶门立户的读书种子!这一回你把他的面具撕下来了,我看了真高兴!”
陆近潜的关注点居然在这里,他根本没有觉得陆近真这样决裂,这样私奔是陆家的耻辱,他觉得这是一种早该进行的反抗:“他现在不敢见人了,似乎觉得没有脸面……我来的时候,他还大声斥责父亲,被我顶了几句,又要拿家法杖我,我二话不说就跑了!那什么规矩,什么脸面的,他在乎就让他守着去罢,反正我不想要!”
陆近真眼泪簌簌落下:“父亲……怎么样?我走的时候,连跟他说一声都来不及,他一定生我的气,不是气我淫奔,而是气我没有早早跟他说明白,他气我欺瞒了他!”
陆近真有一个疼爱她的好父亲,陆三老爷的确是被她气得卧病在床,但很大一半也是伤心的。伤心自己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心事却不曾与他诉说,又伤心骨肉血亲却闹得不可挽回了,又担心她所托非人,是被人哄骗了,还担心以后这人始乱终弃,她就无所依托了!
但陆近潜想不到那么多,他来之前也忘记了跟陆三老爷说一声陈惇的为人,不过正是知道陈惇的为人,他对这个“准姐夫”是再满意不过了。
“姐,你可真有眼光,”陆近潜两眼冒光:“我看我这个姐夫,比孔贞宁强不止百倍!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又那样聪明,那样能干,将来肯定飞黄腾达,你妻凭夫贵,说不定还有诰命加身呐!”
等到宫里的太监带来了陈惇的消息:“……在宫里很得陛下喜爱,赐予金丹,又随驾游玩……说不久之后就能回来了,叫夫人不要担心。”
陆近真听到“夫人”两个字,不由得心中一甜。那边陆近潜已经高兴地跳脚了:“我就说他有本事,被锦衣卫捉走,不仅全身而退,还被皇上看中了!”
同样也得到了消息的陆炳微微一笑,又叹息一声:“……看来我多虑了,有的人天生是读书种子,有的人天生是个商人种子,像这小子,大概天生是个做官的种子,任他龙潭虎穴,也自左右逢源……”
陈惇在西苑的日子过得确实比较悠闲,尤其在嘉靖帝不强迫他吃金丹了之后,他又不想陪嘉靖帝打坐修玄,干脆在大殿里一会儿鼾声如雷,一会儿一惊一乍,总之弄出些声响来,气得嘉靖帝把他赶出去,说他在俗世之中沾染了太多浊臭,根本不宜在三清像前出现。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些行为在黄锦和其他太监眼里,是多么不可思议。哪个朝廷重臣,勋贵亲戚在服侍嘉靖帝修玄的时候,不是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大意上次连袁炜这样的宠臣不过是一时不察,燃错了香烛,就被嘉靖帝厉声呵斥,赶出大殿跪了两个时辰方才得到了宽恕。而陈惇这家伙不知道祖坟冒了什么青烟,在皇帝面前出了好几回洋相,又是哈欠连天又是打翻贡品,这在其他人身上是要施以杖责的行为,在他身上只不过得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呵斥。
陈惇这个当事人是一点没有发现,大殿里香烟味道太重了,呆一会儿就无法忍受,他每次在苑中闲逛许久,等到嘉靖帝修炼完毕,黄锦他们开窗通风之后再回去。最近皇帝对他还是表现了一些超乎寻常的宠爱的,不止是容忍了他一些无礼的举动,而且常常召见他,多的是吃饭的时候,大概是需要陈惇的一些笑话佐饭。
吃完饭嘉靖帝一般适当性地走动一下,然后就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了,这时候陈惇被破格赐一个小杌子坐在旁边,有时候给嘉靖帝念书,有时候干脆就负责陪聊。
嘉靖帝问他许多民间的事情,当然他自己是藩王出身,年轻的时候干过许多微服的事情,对市井的了解是比较透彻的,不过自从当了皇帝之后,也就被深深隔离了,他的许多记忆,也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时移世易下来,早都改头换面了。
所以多的时候就是陈惇在说,他喜欢苏州这个城市,爱它的柔婉、明媚,也爱它的热闹,他说苏州大街小巷的吃食,千奇百怪的吆喝,说苏州的蜿蜒水巷,十二明月,说来说去,又说到苏州的繁荣、挥霍,一掷千金上。
嘉靖帝觉得陈惇的声音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安抚,让人有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而且他的讲述都是新鲜的,活灵活现的,光是听他所讲,眼前就能浮现出模样来。
“……搏戏园中,斗鸡之属,最为轰然。”陈惇道:“红尾锦冠一只,大概靡费千金……胜了就披红挂彩,赔率甚至是一比二十。”
又说一只品相上好的蛐蛐最起码也要价值白金,嘉靖帝似乎就陷入了一种沉思中。等到陈惇说到青楼的奢靡和花费,嘉靖帝就道:“朕固知苏州富奢,然而他们宁愿在女妓身上一掷千金,也不愿为国缴纳一点商税吗?”
陈惇怎么跟他解释呢,首先,人恒有私产,私有财产不想被他人侵犯和掠夺只要你有一点财产,你就一定有这种意识。让你从修宫殿的一百万两银子里拨出十万两给百官发俸,你不也左推右阻,十分不情愿吗?
二来洪武爷定下的祖制就是排除商人,商税收的太轻,而且很多物品都在豁免商税之列,商税这个制度没有成型没有确定,许多人已经从中获取了无限的利益,一朝改变,谁会愿意呢?一双筷子伸过来要动你锅里的东西,你愿意吗?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孙德田在苏州的事情,陈惇就要有一个全面的总结了:“……孙公公在苏州课税太猛,如果说百姓家中有一百两银子的存银,让他们缴纳一两、二两,甚至十两、二十两、五十两,百姓都可以接受,只要还给他们留一点银子,孙公公是恨不能榷尽,有一百不许掏九十,要全都拿走,百姓再能忍,也忍不了啊。”
嘉靖帝哼了一声:“朕就知道孙德田那狗才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在苏州恨不能刮地三尺。”
那边陈洪被嘉靖帝眼神一瞥,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皇爷恕罪,奴婢有眼无珠,哪里知道孙德田这般贪得无厌?”
孙德田居然是陈洪推荐去的,嘉靖帝肯定不会承认是自己看错了人,只会全都怪在陈洪头上,陈惇想起陶天师对他说的,要跟这帮死太监搞好关系,毕竟皇帝身居宫中二十多年,日常所见就是道士和太监了。虽然皇帝仍然不许他们干政,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对皇帝的影响是越来越大了。
陈惇就道:“孙公公在苏州之所以遭到百姓的反对,就是因为他对小民征税太重,百姓无以为继,只能奋起反抗。然而真正该征税的富户,却都被他落下了。”
嘉靖帝第一次听闻征税对象的区别,不由得一顿:“什么意思?”
见皇帝被转移了注意力,陈洪心中没有丝毫感谢陈惇,反而恼恨他又一次在皇帝面前提起了孙德田的事情,每次提起这事儿,皇帝就对他陈洪发作一通,旁边的黄锦屡屡火上添油,让他颜面扫地也就罢了,他是害怕在皇帝面前失去信任。
“……孙公公在苏州设了几十道关卡,收的是过路费,”陈惇慢慢道:“过路的都是挑着货物的小商小贩,就是搜刮罄尽了,又能有多少银子呢?陛下试想一下,究竟是行商有钱,还是坐商有钱?”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想,行商就是货郎担那样形式的,挑着、担着货物贩卖的,坐商就是有自己的门面店铺的,肯定是后者更有财源。
“米行、绸缎行、当铺等,这些才应该是税收的主要来源,”陈惇道:“要收取他们的交易税,而不是设关卡来收取通过税。”
嘉靖帝轻轻一颔首,然而随即又摇了摇头:“……这些人背后,都有人给他们摇旗呐喊。”
俗话说,富不过开当铺,有了房就要开米行,这些人为了保障自己的资产,就会去资助学子,贿赂朝臣,让他们为自己摇旗呐喊,朝廷一旦有收商税的意思,这些人就会跳出来,挥舞着祖制和人心的大棒子,将这个决议彻底否决。
不光是嘉靖帝深知这一点,深憎这一点,连孙德田也知道他要收税得绕过这些人,因为这些人一旦发动,朝廷上的言官议论起来,皇帝也熬不过这些不怕死的言官。
“学生的意思是,要向这些人征商税,就得避开祖制的名头,另外借用一个无法推避的理由,”陈惇轻声道:“要他们无法拿祖制为说头,还缴纳一样的税。”
嘉靖帝眯起了眼睛:“你有什么办法?”
陈惇就道:“收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