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当年克雷蒙第一次踏足这家名为“暮色”的咖啡店的时候。
也是夏天,他也刚刚有一位长辈离世。
那次挂的是克雷蒙的爷爷,老斯坦男爵。
大概是十多年前,
克雷蒙还是一个不懂看眼色的小屁孩,也还不太懂死亡是怎么样的一码事。
牧师正在为灵床前为身体逐渐僵硬的老男爵阁下做最后的安魂弥撒,克雷蒙却在旁边哭闹不止。
在宗教风俗上,安魂弥撒是最重要的仪式,为往生者的灵魂洗净罪过,升上天国。在一些传统教徒的眼里,破坏仪式本身甚至比死亡更不能接受。
于是,他立刻就被暴怒的伯伯命仆人赶出了家门。
其实小孩子不懂事,想要叫醒躺着一动不动的爷爷不是什么不能饶恕的罪过,伯伯的怨愤其实更多的来自于他的父亲伊恩。
老爷子事实上三天前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临终牧师都已经被请到了家里。
然而老斯坦男爵不愧为一名戎马半生的骑兵硬汉,硬生生跟死神死嗑了三天。
他虽然没有表示,但家里人都明白,斯坦老爷子其实一直在等小儿子从新罗马赶过来,可惜就算如此,伊恩还是缺席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克雷蒙自己都觉得他老爹有点说不过去,他伯伯“恨屋及乌”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天天上下着大雨,花园大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克雷蒙跟个落汤鸡一样茫然无措的站在街上。
“你是克雷蒙,斯坦男爵家的那个小鬼?”
一个穿着素色裙子的女人突然从街边走了出来,她站在街边建筑的阴影里,头上带着面纱。
克雷蒙疑惑的盯着对方。
“我叫多洛莉丝,准备在这里新开了一家咖啡店。”
多洛莉丝指着头顶的刚刚挂上去还蒙着蓝布的招牌:“虽然咖啡店还没有装修好,但小鬼,你要不要来进来喝点牛奶,吃一个煎饼?”
血煎饼,用荞麦面和猪血混合在一起,被高温煎的褐色中带着微微的焦黄,配上树莓和糖浆,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在一个暴雨瓢泼的傍晚,对于一个被伯伯从家里赶出门的小孩子来说,那样的味道就是幸福。
咖啡馆里很暗,还没有通电,帘子也拉着。
只有一张桌子上点着蜡烛。
克雷蒙狼吞虎咽的把一摞手掌大小的煎饼往嘴里塞。多洛莉丝则坐在他的旁边,优雅的翘着腿,掀起面纱的一角,就着烛火看一部很有年头感的大部头书。
上帝为一个人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
这常常只是用来安慰人的鬼话。
但克雷蒙虽然身体不好,从小观察力却真的比一般人敏锐一些。
即使小屁孩在忙着吃煎饼,他依然发现这个古怪的女人心思其实不在书上。
多洛莉丝目光每看两页书,就会偷偷越过书页的上方打量着自己,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因此出于好奇,在多洛莉丝女士去准备新的煎饼的时候,克雷蒙鬼使神差的偷偷翻起对方放在桌子上的大部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吓哭了。
泛黄的书页上各种各样血腥的手绘插画,克雷蒙还认不全字。但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就像是巫婆的咒语。
克雷蒙回忆起听自己听过的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中,邪恶的老巫婆总是经久不衰的大反派。
她们会用小姜饼诱惑拐骗小孩子,然后得手后就偷偷摸摸的把克雷蒙这样小孩子放进锅里炖了。
他顿时产生了非常可怕的联想……克雷蒙觉得自己必是落入了巫婆的陷阱,立刻流着眼泪尖叫着就往大门外冲。
还没等克雷蒙跑到了门口。
砰的一声!
大门被猛的从外面打开了。
竟然是伊恩!
他那个不靠谱的父亲的身影神兵天降出现在了咖啡店的门口。
他终于从维也纳赶回了新罗马,可惜老斯坦男爵此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伊恩的身上带着暴雨天特有的肃穆的冷意,站在大门口,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儿子。
“好了,克雷蒙,男孩子不要哭哭啼啼的。”他随口说了一句,目光落在了一边的盘子上,脸色立刻变得更冷了。
“别担心,那只是普通的猪血。”
多洛莉丝此时听见克雷蒙的尖叫,端着煎饼匆匆从后厨赶了回来。
她看见了门口的身影,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自己也来一块,伊恩。”
“是你……你不应该接近克雷蒙的。”
虽然女人带着面纱,但父亲似乎立刻就认出了多洛莉丝。
不知为何,父亲伊恩的语气冷冷的,丝毫没有遇见故人的热络。
“同样的话送给你。我早就明白的,你这样的人只会带来不幸。你知道吗?克雷蒙刚刚被你哥哥赶出了家门,在见鬼的大雨天!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但这是我们的家事。”
多洛莉丝充满怨气的回应道:”伊恩,他可不只是你的孩子。“
“巫婆!是巫婆!”
在二人对话的时候,克雷蒙小朋友此时终于喘匀了气,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向多洛莉丝。
“克雷蒙……”多洛莉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语气有些无奈。
“巫婆?放心,她可不是什么巫婆。”
伊森则牵着儿子的手,向着咖啡馆门外走去,在离开橡木大门的时候,他扭过头盯着多洛莉丝。“不过这个形容倒是很妙,如果这是童话书中的世界,你的位阶……大概真的够得上去做里面的大反派。”
“走吧,儿子,我们回家。”
·
巫婆什么的,克雷蒙稍微长大一点后就不信了。
但这段充满怨妇火药味的对话,他却很难忘记。
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至少被克雷蒙他自己脑补出了几十万字充满狗血、伦理、爱恨情仇的琼瑶伦理剧。
如果不是多洛莉丝明确表示过否定,克雷蒙甚至曾经高度怀疑对方就是当年在首都跳芭蕾舞的老妈。
就算不是,他也可以断定,对方和自己父亲一定有过些什么故事。
多洛莉丝女士哪怕总是喜欢带着保守的面纱,可是从她的谈吐,十几年来一直都能保持着少女一样婀娜的身材来看,她年轻的时候能吸引自己老爹那种花花公子也是高概率事件。
要说他们两个之间没有什么奸情,反正克雷蒙是不信的。
至少多洛莉丝小姐很喜爱克雷蒙,却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表哥有过什么好脸色。
“女士,早上好。”
克雷蒙腋下夹着厚厚的文稿,推开了咖啡馆的木头大门。
如果有熟悉大仲马的读者看到他腋下稿纸上的未完成的墨迹,一定会认出来那上面厚厚的文字便是著名的《基督山恩仇记》。
这就是文科生的好处了。
克雷蒙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大发明家,或者成为手术行业的祖师爷。
但做一个文字小偷,却算的上得心应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从两个月前记忆觉醒开始,他就在对付这套东西。
差不多再写几天,克雷蒙就能搬运完这一整套的大仲马的代表小说,投递给出版社。
就算他的婶婶最终拒绝了自己的提议,虽然那样上大学的计划,可能有些受阻。但他也有办法不依靠家里的帮助谋生,而非被逼着去军营送死。
“早上好,小鬼,你来了?”
“您这是要出门吗?“
克雷蒙注意到,咖啡店冷清的一个客人都没有。
多洛莉丝女士正在系长筒靴上的系带,手边放着一柄藏青色的遮阳伞。
“对。我去运输局有点事。今天咖啡店不营业了。”
“那我……”
“没关系,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写东西好了,出门时把店门锁上,备用钥匙在吧台后面,我告诉过你的。”多洛莉丝女士摆摆手,“牛奶和点心都是现成的,想吃什么自己取。”
克雷蒙也不见外,点点头答应下来。
他看见多洛莉丝把一块停止营业的牌子放在拉紧的窗帘之外,然后从一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只信封。
“对了,我本来还想去找一下你们家的管家,既然你跑过来了,就用不着了。”
“怎么了?”
“是信。看上去伊恩有一封信给你,邮递员应该不小心填错了地址上的数字,送到我这里来了。”
多洛莉丝把一封信推到了克雷蒙的面前。
鲜红色的火漆正上方,龙飞凤舞的写着“伊恩·斯坦”的签名。
多洛莉丝手中的是一封寄给自己的信,来自克雷蒙刚刚去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