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了一顿的白子仕和王宗器等人,不仅身上变得破衣拉裳血迹斑斑,口袋里的钱也都被妙香楼那两个胡人打手给抢了个干干净净。
因此,兰桂坊这种销金之地今夜注定与其无缘了,只得尽块离开是非之地再说。
然而,紧赶慢赶,在宵禁的六百通街鸣鼓敲完之前,这些倒霉蛋们还是没能赶到四门学。最后,他们还被巡街的卫士给抓住了,每个人都被押在地上,生受了十下板子。
“士可杀不可辱!”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等他们回到庑舍开始养伤的时候,嘴里念叨得最多得就是这两句话。直到到后来那个商贾之子王宗器打听来一则消息,白子仕等人的破口大骂这才偃旗息鼓。
原来,那老鸨之所以要给薛十三娘出头,那妙香楼里之所以会有几个胡人打手,全都是因为背后有人指使。
那人叫胡怒汉。
既姓胡,又是个胡人,而且恐怕还是在大景朝做官做到最大的一个胡人。
开府仪同三司,官拜左羽林大将军,上柱国,幽州节度使,御史中丞……林林总总地加一起,胡怒汉的官职竟然有百字之长!
据说,现在整个大景朝唯一比他官名长的人,就只有那位独领二十多使者头衔的徐相国。
如此这般的遮奢人物,之所以派人看护妙香楼,就是因为他操纵了兰桂坊、平康坊好些家秦楼楚馆今年的花魁遴选。
这群士子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庑舍养伤,所以尚不知情。而那王宗器则因为家住顺京城,消息比较灵通,今日恰巧听说整个顺京此届选出出来的花魁十有八九都是胡姬!
感到好奇,他再多方渠道一打听,才知道了之前何故被打。身为商贾之子,王宗器自然晓得审时度势之道,当下就跑回四门学的庑舍让那天和他一同被打的同窗赶紧闭嘴。
“各位,实不相瞒,这件事情千万休提报复,咱们可惹不起那位节度使大人。千错万错,都是王某一人之过,日后定当大摆筵宴给诸位赔罪。”
庑舍里,王宗器和包括白子仕在内的几个同窗一躬到地,然后又道:“我可是还听说了,而且今年花魁遴选的异状甚至都传到了圣人耳朵里,于是连夜秘诏内侍监兼龙武军大将军冯冼出宫,让胡姬花魁们进宫献舞——虽然圣人已经知道这事是那位弄出来的,但是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王宗器所说的话,其实还只是他所知道事情的一半而已,剩下的那一半则没敢说出来。
明面上,胡怒汉弄这桩事情只是为了取悦圣人,可这何尝不是他对于徐相国的一次挑衅?
要知道,当今圣人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歌舞爱好者。那位徐贵妃之所以如此受宠,就是因为她擅长跳霓裳羽衣曲。换而言之,徐家之所以又今日的威势,当初全赖那一曲霓裳羽衣。
圣人的宠爱对象,便是朝中大势所趋。若是圣人不再专宠徐贵妃,那徐钊这个宰相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了。而一直被徐相公打压的胡怒汉,则可以趁机缓过劲来,甚至有所作为。
这事情背后牵扯到朝堂内的争斗,可比白子仕前些天当街说徐相公颁布恶政更为敏感。
王宗器甚至觉得,不小心掺和到这件事里一角,仅仅是受了些皮肉伤,自己等人现如今已经能算是邀天之幸了。人得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听了王宗器说的话,其他几名被打的士子立马选择从心,可唯有白子仕仍对此愤愤不平。
为何?他马上就要参加春闱考试了。而考试之后,朝廷惯例要为新科进士举行一次宴会。
而等他进士及第受邀入席,在场高官们乃至圣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脸庞青肿,胳膊上缠着绷带,身上还透出股膏药味——他的仕途第一站,恐怕就要完蛋了。
大景朝廷选官讲究:书、容、身、判。身体健康,形容庄重,对于选官是有加分的。若是给那些大人物们留下坏印象,他白子仕还不知道得蹉跎多久,才能补回来这第一眼失去的印象分。
至于说其他那些士子,他们今年的春闱基本上都是去凑热闹的,根本不像他那样十拿九稳。
别人是受了皮肉伤,而只有白子仕是真正的前途受创。懊恼、悔恨、愤懑,诸般负面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这也让白子仕对当朝两座山头同时产生了极大的仇怨。
“安能低头弯腰侍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白子仕心中咒骂个不停。
当然,咒骂归咒骂,怨恨归怨恨,他现在即便想报仇也是无能为力。毕竟,与那徐钊和胡怒汉使相比,他一个小小士子无异于蚍蜉之于巨木,根本没有半点可比性。
因此,他也只能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语自我激励,同时一边专心闭门养伤,一边用功温习起往日的功课来化解愁肠。
相比于独自受伤的白子仕,赵常的小日子依旧过得还算不错,起码他不用卧床养伤。只不过,他这份安逸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今天临时需要出城一趟。
他的那位四叔延墨,以祭酒的身份指定了赵常出城,说是让他接一位远道而来的师长。
因为是临时得到的消息,所以赵常走得比较匆忙。他甚至来不及回家准备准备,只能在四门学附近街角找了个赁马的,租了两匹健马,一路向东经春明门出城前往灞河渡口。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本是约定俗成的一种习俗,没什么好意外的。只不过,令赵常比较意外的是,延墨并没有给他所接之人的注色经历拓本,而只是给了他一副画像。
画上的图案是一位僧人。
除此之外,延墨只是告诉赵常这名僧人来自东都,未来几年他将会在四门学担任一届博士。
这更让赵常感到意外。
以他对四门学的了解,学宫从来只向学生传授儒家经典,无论僧道都从来没有在学宫开设科目的先例。而且,延墨祭酒也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绝不可能心向释教。
不过,疑问归疑问,师长交待下来的事情,赵常还是必须要尽心办好的。
从顺京东面的春明门出城后,他骑在马背上又牵着一匹马,一路打马前行,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城外的三十里铺。灞河渡口就位于三十里铺的北面。盖因此地乃是东都河洛与西都顺京之间,一处极为重要的漕船转运点,所以往来行人十分密集。
两匹马身上都带有装着豆饼的袋子,这是赵常从赁马人那里花了十几个制钱买来的。给它们喂了几个豆饼补充体力,然后赵常就牵着两匹马走向了灞河渡口。
因为这是一处官渡,所以渡口处修了一座乌头牌坊,门上书有灞河津三字。延祭酒交待赵常只需要在这座牌坊下等待即可,毕竟他要接的那位师长是一名僧人,还是挺显眼的。
左右无事,赵常一边牵着马恭候那位师长,一边则在观赏着街边的景致。
看街景,自然就是看人。
灞河津和三十里铺的街道,虽然不及顺京城那般繁华,但还是有一些商贩在售卖东西。而且,相比于城内,这里售卖的事物更加质朴,多是些新鲜的瓜果梨桃或者灞河渔获之类的。
可就在他体味着这里类似乡村集市的野趣之,不远处三十里铺那边的黄土道上突然嘶马鸣。赵常抬眼望去,只见几骑快马正在街上横冲直撞,四蹄翻飞带起一蓬蓬泥土。
大景律有规定,顺京城里是不允许当街纵马的,可是京城之外却没有那么多规矩。而且,看着那些骑手身上穿着青色暗纹袍服,周遭的行人也只得忍气吞声——纵然身上被溅上泥点,也只能自己躲到路旁抖落干净。
身穿青色暗纹袍服,乃是九品官员的标志,寻常百姓和商贾可没有穿青衫的资格。
虽然九品官在顺京城不算什么,仅仅就是比流外官高一点,甚至论身份地位还不如赵常老父亲这种在三省六部供职的吏员。
可出了顺京城,在一众黎庶黔首面前,这些人可就是实打实的大人物了。
他们当街纵马,甚至比之前赵常遇到过的徐豹,性质更为恶劣。
毕竟,那个徐豹只是伤了一人——多少也算事出有因——而他们这般纵马,很容易就撞死撞伤许多无辜的行人。
赵常眼力不错,隔着老远就看清了那些人的长相,这帮人无一例外都是些胡人。
“难怪这般霸道,原来是幽州节度府的朝集使。”赵常心道。作为一个有志于大隐隐于朝的青年,再加之老父亲的教诲,他对于大景官场上的一些事情还是比较了解的。
所谓的朝集使,原先是指天下各道的佐贰官。因为他们每年都要为其官长来京述职,所以他们才会被称为朝集使。
可是现在除了各藩镇节度使之外,大景其实很少再设朝集使这个官职。而且,诸藩镇的朝集使也都不是由佐贰官担任,而是由节度府选用一些九品小官作为朝集使者常驻顺京。
那帮当街纵马者清一色都是九品官员,再加上他们又都是胡人,赵常不难推断出他们是那位幽州节度使胡怒汉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