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傅,你在拿某消遣?”
王二麻子抽了抽肥脸,不仅语气不善,还从胡床上站起,用吊三角眼居高临下看向那小和尚。
“小僧已受十戒和具足戒,不打诳语。俺就是想问,你家的肉到底值几钱?”
顺京城里,缺什么也不会缺爱凑热闹的人。赵常牵着大黑,混在人群里,也凑到了王二麻子肉铺旁边。他听到了那个小和尚说的话,不由得暗自咂舌。
看那小和尚,年纪大概也就十三四岁。按常理来说,他最多也就是一个受了十戒的小沙弥。
单以年纪论,这个岁数的小和尚当个应法沙弥都有些够呛,最大的可能性是个驱乌沙弥。
可眼前这个小和尚却自称领了具足戒,已经可以被称为比丘了。这就说明,他要么有个大德高僧作为老师,要么就真的是天生具备佛性,所以才会被破格授以戒律。
当然,周围的看客,绝大部分都不像赵常这般了解释门掌故。他们就是在看热闹。一个小和尚跑到肉铺询问肉价,哪怕天子脚下的顺京人大多自诩见多识广,可也都觉得这事透着新奇。
“走走走,”眼见肉铺被看客们围拢,王二麻子脸上顿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挥手对那个小和尚说道:“你个小秃驴别影响我家的生意,我家卖的肉你可吃不起。”
“出家人持戒,不可食用荤腥,”小和尚认真道:“俺只是想问问,你家肉值几许?”
“猪肉二十文一斤,羊肉三十文一斤,狗肉三十五文一斤,老死的耕牛卖八十文。”这时,王二麻子的几个徒弟也都凑了过来,个个面露怒色,“怎么地,你个小秃驴还想买肉吃么?”
“小僧说过了,俺不吃荤腥,”即便被人围在中间,小和尚看起来也并不畏惧,“俺只是觉得,你家的肉卖得太便宜了。”
嚯,小和尚这么一说,还没等肉铺的人反应过来,周围的看客之中就响起一阵唏嘘声。
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小和尚是王二麻子肉铺找来的托儿。不过,找一个小和尚当托虽然能够引起人的注意,但是还是引起了许多老百姓的不满——他们觉得这是对佛陀和菩萨的不敬。
“你这小秃驴浑说些什么!”王二麻子脑袋上没戴幞头,此时,他气得头发都支楞起来。“某这铺子卖的肉都是现宰杀的畜生,卖的钱也都是行价格,怎么就卖得便宜了?”
和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同,王二麻子倒是觉得,这个小和尚可能是别家肉铺找来砸场子的。
否则,这就是个癫和尚。
不过,虽然表面上非常忿怒,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太多担心,因为这家肉铺背后真正的东主、也就是他的主子,在顺京绝对算是个人物。
“不,俺从不妄言。你家的肉,卖得就是太过便宜。”那个小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
王二麻子站不住了,上前指着那小和尚,破口大骂到:“你是哪来的啖狗肠的疯和尚?滚一边去,休要再消遣老子。再敢啰嗦一句,老子就带人上门,砸了你家的庙门!”
被人威胁,那小和尚却好似浑然不惧,依旧口齿清晰地回答道:“俺和俺师傅在大报恩寺挂单。俺俗家的姓名叫毛豆,师傅给俺起了个法号,叫花生。”
毛豆,花生。
在一旁听着这屠夫和和尚吵架的众人,有不少都噗嗤笑出了声。就连读过书、知道一些佛门典故的赵常也感觉,这名字和法号加在一起,听起来确实有些谐趣——也就是不正经。
只是,虽然名字不怎么正经,但是那小僧说话办事的态度却正经得很。
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憨。
“俺觉着人命可贵重哩。就为了区区蝇头小利,尔等就造下这等恶业,真是相当不值。”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当场哗然,不少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向肉铺外边的门型木架。更准确地讲,他们是看向挂在那上面的肉。
赵常也不例外。
他倒是能分辨出那些肉都是从畜生身上割下来的,只是结合之前大黑把他引向这里,心里不由得有了其它一些猜测。
“某要打死你这个小秃贼!”王二麻子勃然大怒,挥拳就打向了花生小和尚。他的那几个徒弟,见状也纷纷上前帮忙,几个人对着花生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本来,赵常和其它看客都以为这个小和尚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有什么技艺傍身。可谁成想,面对这帮屠户的拳脚,花生就只是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任其围殴。
这时,不少人也看不过眼了,纷纷出口相助。只是,那王二麻子看起来也是个狠角色,三两步走到肉摊从案板上抄起一把剁肉的短刀,举起刀就凶狠地威吓向众人。
“都闭嘴!谁敢再吵闹,先跟某这口……”
王二麻子恶狠狠地说着,只是话说到一半就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他手里那把剁肉的短刀也掉到了地上。原来,就在他举起刀的同时,一个黑影就从人群中窜了出去。
赵常解开了拴在大黑脖子上的狗绳,这只獒犬灵智是真的不一般,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瞅准机会就咬住了王二麻子的手臂。
“疼死我了!你们几个干嘛呢,给我把这个畜生宰了,我要活剥了它。”
王二麻子向几个徒弟大吼道。
然而,还没等那几人跑过来帮忙,赵常就先一步走了过来。仗着身高力壮,他一拳打中王二麻子的鼻子,将其打翻在地。接着,他又从系在蹀躞上的刀鞘里,掣出了一把横刀。
“都给我退下!”
君子习六艺,为的就是能跟别人好好讲道理,赵常这就给那些人讲了个通俗易懂的道理。
而讲完了道理,他随即一脚踩住了倒在地上的王二麻子,大黑则还死死咬住后者的手臂。赵常把横刀戳进地面,刀锋距王二麻子的脖颈只差毫厘。
“小和尚,你怎么样了?”赵常一手持刀,一手拉住花生的僧衣,将后者搀扶起来。
“多谢施主相助,不过俺没事。”花生小和尚还顺手从地上捡起僧帽,重新戴上。
他先是看向赵常,然后又看向了咬住王二麻子的大黑,少顷才开口道:“施主,俺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家那条狗也是条好狗。”
正当赵常被花生小和尚弄得有些错愕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一队皂衣差人,头戴璞头簪花翎,执铁尺挎腰刀,威风凛凛地跟在一个小老头身后,赶到了王二麻子肉铺。
“都住手!”那个小老头大喝了一声,制止住了正对赵常跃跃欲试的几名屠夫学徒。
他是一名里正,刚刚这边一发生打斗就有人通知了他。平度坊距离京兆府衙门很近,因此这名里正很快就从京兆府搬来了救兵。
很快,赵常、小和尚毛豆、屠夫王二麻子,以及一些自愿作证的看客,全都被差人带回了京兆府衙门。负责处理他们的,自然不会是官居三品的京兆尹,而是一个刑名主事的司丞。
“堂下何人?”把一干人等带进大堂,那司丞坐在当中,直接开口询问。
当听到赵常的名字,负责记录案件情况的书吏抬了一下头看了眼,笔锋亦抬离了纸面。这人走到司丞身边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司丞不由得也看了眼赵常,然后微微点头。
不过,赵常却没有注意到正在咬耳朵的书吏和司丞,他此时更多还是在关注着花生小和尚。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小和尚遭到了一群人的殴打。按理说,哪怕他身上并无大碍,可至少也应该受了些轻伤。可赵常却发现,他除了身上的僧衣破了些、沾染了些泥土,这个花生居然就跟没事人似地,根本没有半点被围殴过的样子。
事情发生在闹市,又有目击人证,堂上的问案很快就结束了。借由书吏的提点,司丞已经知道了赵常是“万年吏”赵二郎的儿子。再加上,整个案子里,除了屠夫王二麻子被狗咬了之外,其他人都没有任何伤情。所以这司丞稍一思索,随即就想找个由头结案了事。
可就在这时,另外一名小吏飞步跑入大堂,将一份手书递给了司丞。那个司丞看了手书之后,脸色蓦地一变,不着痕迹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书吏,让后者别忙着写结案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