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胆子可真不小啊!”周彝贵闻言忍不住朝四周看了看,随即压低声音指着韩子奇的鼻子道。
“你知道吴师傅是什么人吗?!”周彝贵强忍着怒气问道。
“当然。”韩子奇毫不在乎的点了点头,“吴师傅宫里造办处官仿窑上的正经传人,他做的东西我见过,那手艺绝对没的说。”
“你想让吴德章帮你做假?”
“不是帮我,是帮我们。”韩子奇改正了一下师傅的错误。
“我们?”
“对啊。”韩子奇小狐狸似的点头道,“师傅,这么好的物件儿,您也不想就这么拱手把它送给洋人吧?”
周彝贵闻言沉默了,说实话,那天青无纹水仙盆堪称国宝级文物,一旦到了洋人手里,那子孙后代还不指着脊梁骨骂自己这些没守护好物件儿的人!
“师傅,吴师傅是您多年的老朋友了,到时候还得请您帮我多劝劝他。”韩小狐狸见周彝贵沉默不语,赶紧顺着杆儿往上爬。
“宋汝窑的东西不是那么好仿的,尤其是那天青无纹水仙盆,就算是吴德章亲自出手,也不敢保证能仿制成功啊。”周彝贵对此依旧有些抗拒。
尚珍阁向来以真为尚,以真为珍,造假蒙人这事儿周彝贵还真就没干过。
“那只能说我们倒霉,洋鬼子走运吧!”韩子奇回了一句。
“师傅,今儿晌午我碰着那范五爷了,还请他在二荤铺吃了饭,最后又把他给送回了去……”韩子奇见周彝贵还有些犹豫,于是准备把晌午陪范五爷吃饭的事儿说一下。
“范五爷,那人你可别乱招他。”周彝贵闻言忍不住开口打断道,“那等落魄的八旗子弟,一旦沾上你就甩不来了!”
“师傅,就是这范五爷,您猜他喝酒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韩子奇卖了个关子。
“怎么,他劝你把那东西卖给禄大人?”周彝贵问道。
韩子奇笑着摇了摇头,道:“那范五爷说了,这东西卖给谁都不能卖给洋人,这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物件儿,大清国虽说是丢了,但咱中国人的骨气不能跟着丢喽!”
“这话是范五爷说的?”周彝贵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
“原话全在这儿呢!”韩子奇回道。
“嗬!”周彝贵摇头笑了笑,“没成想这范五爷竟然还有这么一番子气节!”
“那是,人家那才叫爷呢,那些个见到洋人就俯首认输的算什么人物!”韩子奇激道。
“合着你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周彝贵忍不住朝韩子奇脑袋上拍了一记,“得,是师傅我太过瞻前顾后了,你说的对,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一件儿都不能便宜了那帮子洋人,旁的不说,就冲范五爷这点儿气节,这忙师傅帮了!”
“师傅,那我就先替范五爷谢过您老人家了。”韩子奇装模作样的作揖谢道。
“你这小子!”周彝贵只得笑骂了韩子奇一句,二人分别睡去不提……
第二日一早儿,周彝贵便带着韩子奇前往居上坊。
居上坊离琉璃厂不算太远,但也有那么段儿距离,韩子奇不顾周彝贵反对直接叫了两辆黄包车,两人坐上去开始往居上坊奔。
“嗨,这位小哥儿,看着面熟,您是这尚珍阁的……”
韩子奇刚一上车,拉车那伙计就自来熟似的开始跟他聊起天来。
与前世一般,出租车司机是最会聊天的,这老北京拉车的聊起天儿来也是一个滔滔不绝。
“大哥,咱们之前见过?”韩子奇有些意外的问道。
他一般不怎么叫黄包车的,因为这次和师傅一块儿才特地喊了两个。
“这都快一年多了,许是您变化太大,我可能是认错人了,敢问您是这尚珍阁的……”对方有些犹豫的问道。
“我说尚珍阁店里的徒弟,去年是在这边当过一段时间学徒。”韩子奇回道。
“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老先生。”拉车的大哥回问道。
“没错,那是我师爷,在前面那位是我师傅。”韩子奇如实答道。
“嗨,小哥儿,我就说是您吗!”那拉车的大哥兴致高了起来,“上次我就送过您和那位老先生,可能您已经忘了,但我一直记着您呢!”
“这位大哥,敢问您……”韩子奇有些意外。
“嗨。”那人叹了口气,“当时我拉着那位老先生也没跑几步路,您直接给赏了两块大洋,顶得上我拉一个月的车了。”
韩子奇这才想起来,那是山水仕女图被王副官找上门那次,自己急着带师爷回店,给车钱的时候根本没仔细看,等到第二天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没办法,一小半儿的奖金就这么给出去了,能不后悔吗!
“哦,大哥,原来是您啊!”韩子奇叹道。
“嗨,我也没个大名,您叫我文三儿就行!”拉车那大哥回道。
“文……”韩子奇顿了一下,对方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大自己一轮儿都多,喊文三儿也太过……
“文爷,幸会!”韩子奇想了想换了个称呼道。
北京人儿,最喜欢别人称呼自己后边带个爷字儿。
“嗨,您这话说的,我算的上什么爷啊!”文三儿虽然很开心,但还是很谦虚的回了一句。
“文爷,我问您个事儿。”聊到这里韩子奇突然心血来潮道。
“您说。”文三儿回道。
“比如说……”
“比如说现如今您手里有这么个玩意儿。它虽说不当吃不当喝,但却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但有个洋人想花大钱把它买了去,您会同意吗?”
“多少钱?”文三儿回道。
“反正够您下半辈子嚼谷了。”韩子奇随意回了一句,“还可能够您儿孙们一辈子的嚼谷。”
“要真有这么个玩意儿,我管他谁买呢,只要人家肯出给钱,那玩意儿给他就是!”文三儿无所谓的回道。
“要那物件儿全中国就这么一件儿呢?”韩子奇接着问道。
“哪怕只有半件儿,照卖不误!”文三儿道。
“哪怕卖掉后子孙后代指着你的脊梁骨骂?”
“嗨,哪怕子孙十八代都接着骂呢,文爷我有没有后代且两说,现在咱想的就是怎么着先能顾住自己这张嘴,其他事儿,这个大帅、那个皇帝或者另个大总统的,他们天天吃香喝辣的时候也没见着给文爷一口,这国家大事儿自也轮不到文爷我操心!”
听到这里,韩子奇算是明白了。
这文三儿和范五爷完全不是一路人,比如范五爷虽说现在落魄了,但他毕竟受过大清国的恩惠,按范五的说法叫“什么山珍海味也吃过,什么奇珍异宝也见过”。
但文三儿不同,大清国的时候他就是个拉车的,民国了他还是个拉车的。饭还吃不饱还吃不饱,钱该挣不到还挣不到。
没有了所谓的民族自豪感,自然也就没有了给人卖命的心思。
所谓彼国彼民,先有国,才有民,国强则民富,国弱则民穷。
当前的中国,本就是个半殖民半封建的社会性质,要求人人爱国未免有些奢求了。
只是,这般想来,来自后世的韩子奇肩上的担子好像变得又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