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众人的目光凝聚，堂下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

门口，刘世徽迈动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他之身后，有一股奇异的罡风涌动，门窗、梁柱、地砖上……渐渐布局狰狞的裂痕。

“为何不可？”他站定至楼振江身前，气机将其锁定。

楼振江冷望着眼前这个衣着相貌皆为朴素，但眼神孤傲的男子，这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而自己，不过文道封极境界。

仙人之下，卑微如蝼蚁。

可蝼蚁却是目光坚毅：“九州人人都入得圣师秘境，都争得圣师秘宝，唯独你刘世徽不可。”

刘世徽呼吸冗长。

鸿雀书院众人沉默。

圣师秘境一百年开启一次。

上一次开启，已是尚武十年——九十七年前的事了。彼时，刘世徽乃是知阁首席弟子，不过文道立命境界……不错，刘世徽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余岁了。

他随九州万千文人，一同步入传说中的圣师秘境，寻求圣师留下的秘宝。

圣师秘境中宝贝有很多，但秘宝仅一个，且光明正大地放在秘境中央！只是千百年来，无人能带走它。

那一次，出了意外。

但具体是什么意外，天下只有两個人知道，其中一个，便是刘世徽；另一个，乃鸿雀书院上任院长，汤神玉，仙境。

当时，有三千余人走到了秘境中央，见到了传说中的圣师秘宝，一处巨大的祭坛。

三天后，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相互扶持着走出祭坛。

尚武八十年，二人齐齐突破仙境，一人留下做了院长，一人选择云游九州……

楼振江道：“七年前，汤院长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莫非，诸位都忘了么！”

“老夫身死后，鸿雀十年恐难出仙人！刘世徽若先一步现身，记住，万不可让他再入圣师秘境！”

眼见众人无言。

知阁倪云文忽然道：“老院长尸骨已寒，鸿雀苦于群鹤无首久矣！倪某所见，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便由刘前辈前来执掌鸿雀。”

楼振江道：“怕是不行。”

“尔等以为，我不如汤神玉，当不得鸿雀的院长？”刘世徽冷眼扫过。

心阁朱鹤道：“汤院长临终前，已交代了新院长之人选，只等此人突破仙境，便可接掌鸿雀。”

“何人？”鸿雀诸位长老面面相觑。

“等？你们怕是等不起了。”刘世徽冷声道，“汤神玉猜得不错！自他死后，鸿雀十年内难有仙人出世。”

楼振江看了他一眼：“距离十年期限，也不过仅有三年了。”

“那面‘替天伐圣’的大旗，要立在此处，恐怕要不了三年。”

风阁贾仁山咬牙道：“楼长老！朱长老！妖人当属燃眉之急啊！”

“李无奇。”刘世徽忽然仰头一叹，负手踱步，“那一日，我与汤神玉都看到了……此子，乃鸿雀书院万年巨灾，却也是莫大机缘！此子出世，一则，灭鸿雀；二则，鸿雀反将其灭之，而后登临九州——”

“之主宰！”

光天化日，却炸响一道惊雷！

“现在！”刘世徽回首，笑容阴翳，“诸位……小小的先生，做出选择吧！”

风阁贾仁山道：“先灭李无奇！妖人诛灭，鸿雀则无外患！”

知阁倪云文道：“倪某愿奉刘前辈为鸿雀新院长！”

明阁罗剑武道：“先杀李无奇！何人为院长，我不在乎！”

此言一出，似乎点明众人！

不错，反正院长之位落不到自己头上来，既然如此，谁来做不是做呢？

“行阁，同意刘前辈为院长，一切听从刘院长安排！”

“万阁，同意。”

“象阁，同意。”

“及阁也同意。”

刘世徽看着仅剩的未表态的二人，高阁楼振江与心阁朱鹤。

心阁朱鹤神色阴晴不定，余光投向楼长老。

于是楼振江沉默片刻，终于道：“高阁，退出鸿雀书院！”

……

正值一月寒冬，青州大地，白雪茫茫。

李无奇与贺川骑马跋涉在及膝深的大雪中，寒风呼啸，好在自身都有魂气护体，将冰冷的雪花吹散，拒绝它们坠落到身上。

此处乃是青州玄武郡，距离坐船的鸣沙郡，还有几个月的路程。

此时夜幕又悄然降临，二人环顾四周，皑皑积雪倒映着夕阳的余晖。

【《望气术》进度+1】

李无奇施展了神通，但这漫天飞舞的雪花阻挠了视线，看不清远处——反正，就所能见的近处而言，没有任何气机。

“恐怕要露宿荒野了。”贺川道。

“不怕，妖王见了咱们也得绕道走。”

其实雪地过夜十分有趣——用路上积雪搭建一座冰雪堡垒，再往里面一钻，生一堆火，至少比外面暖和。

就在二人正准备开搭时，前方风雪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背着竹篓的小道童。

李无奇喊道：“小道长！”

待到那身着灰蓝色棉袄道袍的小道士走近。

二人一看，却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胖乎乎的且生得白净，十分讨喜。

道童行礼。

李无奇二人便学着还礼。

那小道士道：“二位居士，可是路过此地？”

李无奇道：“小道长，天色已晚，我二人行至此处，也没找到个遮风雪的地方，不知可否借贵观投宿一晚？”

小道士道：“那是自然，两位居士请。”

说罢，他背着背篓，在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李无奇牵着牡丹，举了大旗，与贺川一同跟在后头。

“小道长，这大雪天的，你是来山里捡什么东西？”

李无奇张望着小道士的背篓，上面盖了一张灰色的布，看不清里面是何物。

“捡点冬天的雪。”小道士头也不回地回答。

“捡雪？这还用捡？你把背篓露天放着，不一会儿就满了。”李无奇笑了笑。

“只有师兄才会这样做。”小和尚道，“他们只是在等因果，所以师尊说他们只是凡人。”

“哦？”李无奇呵呵一笑，“那你就不是凡人咯？”

“我？”

贺川忽然用并指剑敲了李无奇的脑袋，发出“咚”的一声。

李无奇回头，却见贺川的眼神正注视着那小道士的屁股。

那竹篓的底部，正缓缓浸出鲜红的血水来，一滴滴惨淡地滴落在小道士深深的脚印中，宛如一朵又一朵淡淡的红梅。

【《望气术》进度+1】

没有一丝气息。

魂气、才气、妖气、仙气，以及人气。

“我么？”小道士痴痴地道，“师尊说，我还未入真道，只介于仙与凡之间。”

李无奇只道：“小道长，此处离贵观还有多远？”

“百丈而已，瞧！”

胖乎乎的小手一指，不远处山头的浓雾散去，显露出其中一座庄严而冷清的道观。

贺川道：“敢问道长名号。”

“我家道观名为大梦观，师尊送给我的道号，是，因果。”

“因果道人？”李无奇暗自品味，“真是……好大好大的名号。”

“因果道长恐怕不是凡人，不如以真面目一见？”

那小道士仍兀自走着：“师尊来了。师尊自浮世山来，道观名为大梦，师尊道号命运。师兄也来了，师兄道号功德，浮世一场大梦，究竟以何改变命运……”

李无奇冷眼环顾四周，并无人影。

贺川果断抽刀而出！

他之身形踏雪无痕，扬刀挥斩！

“哒！”

于是小道士的竹篓高高飞到天空，又扑通一声砸回雪地里。

遮掩的灰布还未落地。

李无奇、贺川二人望见了背篓中的真相：

竟是一个，与所谓因果道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小道士！

他之身形蜷缩在小小的背篓中，周身赤裸，皮肤乌紫泛青，显然已死去多时。

定是这妖怪杀了真正的小道士，且伪装人形，企图再害人！

“畜生！”

李无奇勃然大怒，于是拔刀上前：“何方妖孽！还不现出原形！”

赤红魂气加持浩然刀，一刀落下，肆虐的刀气便将因果道人斩首！

小小头颅扑簌一声落入雪堆，那因果道人即刻向前扑倒。

贺川站到李无奇身旁，沉重道：“不对劲。”

但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有细微的声响。

二人惊骇地回过头去。

却见那一个本已死去的小道士从背篓中爬了出来，手足十分麻利，拖着背篓从二人身旁匆匆经过，而后熟络地扒下那尸身上的棉袄道袍，给自己穿上，再将那尸身粗暴地塞进背篓中，但是他粗中有细，临了还不忘把头捎上……

李无奇人都看傻了！

穿上道袍的小道士很快成为那个白白胖胖惹人喜爱的小道长，背着背篓，端端正正地向二人行礼，道：“二位居士，请随贫道来。”

贺川嘴角抽搐着：“太他娘邪门了，我宁愿睡雪地里……”

李无奇也是顷刻间冒出了一身冷汗。

是真邪门啊！

这两个小道士身上无人气仙气妖气，非人非仙非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等等！”李无奇心念一动，“该不会又是什么幻境？”

巨人蛊中的巨人，也是类似这般打不死的存在！

因为他们本就不存在肉身。

“心如水，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心无念，天地归之。浊之本，只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化心咒》进度+1】

这还是李无奇领悟《化心咒》以来第一次施展，毕竟幻境类的术法或法宝乃是稀罕玩意儿，不常遇到。

“开天眼！”

李无奇当然没有什么天眼可开，只是此时心境通明，可见真相，便莫名地想喊一嗓子！

这一喊，身旁大雪陡然停了。

四周风景开始飞速地变幻，一道道罡风在二人周身旋绕不息。

片刻后。

二人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废弃的道观，四周断壁颓梁，挂满蛛网枯草，入眼破败。

有一人在神像下呼呼大睡，只用斗笠盖住了脸，但从其身上衣着来看，貌似一位农民。

【《望气术》进度+1】

人气，只是个普通人……

但李无奇要真能放心那才有鬼了。

不由分说，他脚尖飞起一块石头，便向那熟睡中的农民砸去！

石头在半空轰然炸碎，细小的石子儿飞溅。

“果然。”李无奇环顾四周，“我不会再相信这世间任何的一草一木了。”

贺川道：“无奇……”

李无奇向侧迈出一步，无情道：“在我确定你不是幻境之前，离我远些。”

贺川：“……”

这小子……

可李无奇又狡黠一笑：“你又能肯定我不是假的么？”

贺川脸色一变。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一声怒吼：“何方妖孽！”

贺川抽出并指剑一斩，眼前的“李无奇”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

李无奇一刀劈空，却怒然看向一旁的贺川，举刀喝道：“暗号！三！二！一……”

贺川将身姿压伏，冷声质问道：“何方妖孽，还不现出原形？！”

李无奇确认他是真的了，便收了刀，道：“其实没有暗号，咱俩一会儿再想一个。”

“呵呵。”那睡觉的农民坐了起来，仰头看着李无奇二人，“尔等，可明白什么是因果了？”

李无奇道：“因为你惹了我，所以注定没有好果子吃！”

“非也！非也！”刘世徽站起身来，在二人身前负手踱步，“因必有果，果必有因！李无奇好杀人，便有万人杀之！贺川为刀痴狂，便要为刀而悔！何为因？何为果？你斩了因，也是因，你了了果，也是果……”

李无奇听得一阵头大：“打住打住！你这身打扮你讲什么因果，你回家种水果去吧！”

“呵呵。”刘世徽目光孤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子，你欠收拾。”

他抬手，向李无奇投出一颗小石子。

李无奇挥刀，将小石子弹飞。

可飞出去的小石子正好打中屋檐上一段朽木，于是屋檐轰然一声垮塌下来！

李无奇一惊，下意识抬手一挡，可漫天尘灰落入他的眼中，他急忙后撤，却一脚踩空，向后跌去，与此同时，房檐那一堆枯木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贺川出刀去挡，可身后一根顶梁毫无征兆地倒来，砸在后背，将他向前推动一步，于是刀刃一偏，直直刺向李无奇心间！

嗡！

一道幽光将并指剑拦截，使其悬停在李无奇心口一寸处！

待到尘埃落定，李无奇与贺川愕然望去。

出手者正是那位老农民，刘世徽！

刘世徽叹道：“若不是那几个家伙盯得紧，我真想就此便把你了结了。现在，你们知道什么是因果了吗？”

李无奇道：“因果就是用实力说话，你先以仙气封印了我二人的魂气，所以才有底气来说这些话，仙人前辈。”

闻言，刘世徽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李无奇，你果然很麻烦。”

贺川眉头一皱：“仙人？”

确认对方仙人身份后，李无奇反倒轻松下来，因为反正也打不过：“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仙人前辈？”

刘世徽道：“无话可说，我此行的目的，只是取你的性命。”

李无奇眨了眨眼：“可那几个家伙正盯着咱们呢……”

其实他并不知道是哪几个家伙，只是顺着这位仙人的话头去诓——但应该是好家伙。

刘世徽冷哼一声道：“我不会亲手杀你，但你会因我而死。”

李无奇好奇道：“我会是怎么个死法？”

“我已说过了，你好杀人，此乃因！”

“人杀之！此乃果！”

“好杀人！此乃果！”

“人杀之！此乃因！”

李无奇：“……”

“你在幻境中所斩的因果童子，便是莪为你精心设计的因果之局。”

言及此处，刘世徽颇为自得，悠然道：

“你斩了因，因便是果。你斩了果，果便是因。”

李无奇道：“若是一起斩便没事儿了？”

“放屁。”刘世徽道，“那又是新的因了，因果并非只是那两位童子，可能是山川日月，天地万物，甚至只是方才我扔出去的那一枚小石子，你可知那小石子从何而来？是你进观时一脚踢来的……”

李无奇道：“前辈，我实在糊涂，您不妨直接告诉我，我究竟会怎么死？”

刘世徽道：“不可说！也不必说。果便是因，你妄想了结果，只会锻造出新的因。”

“也就是说……”贺川思索了许久，“你给了他一道因……”

刘世徽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你二人为何如此愚笨？！因果自来，我不是说过了吗，就像方才那颗小石子，虽是从我手中打出去的，却是李无奇自己带来的！”

贺川幽幽道：“既然因果一直都在，也不为人所改变，那您此行的意义是什么？”

“石子不会自己飞起来！明白么？若没有老夫，那石子便只是石子，不是因，也不是果。”

听君一席话，贺川只觉得自己七窍都已通了六窍，只剩一窍不通了。

这时，李无奇举手，真诚发问道：“那么我要如何才能活命呢？”

刘世徽冷笑一声：“杀人是因，杀人是果。你已身处因果之中，应该如何逃脱，啊？”

“哈哈哈哈！”

那老农民负手于身后，仰天长笑出门去！

李无奇目光扫向地面，见到了那颗惹事的小石头，于是脚尖将它踢飞了出去，直直打向刘世徽的背影。

却不料，刘世徽的身影陡然消失，那石子打在墙上，借余力在院中四处反弹。

最后砸碎了堆在道观角落一个大大的土坛子。

赤身的因果道童就躺在其中。

一股黑气从中弥漫。

李无奇嘴角一抽：“娘咧，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