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梅笑道,“那要不袁臬台来用蒙语骂这包衣奴才几句?”
袁崇焕顿时吓了一跳,蒙语他是一点儿都不会啊。
何况明末的蒙语,和现代蒙古族的蒙语完全是两码事。
现代的蒙古族一般使用的是回鹘式蒙古文和西里尔蒙古文。
前者是从回鹘汗国时期流传下来的,受粟特文影响而形成的回鹘字母,而后者是经由前苏联改造,以基里尔字母拼写而成的喀尔喀蒙古语。
明末的蒙语恰好处于跟回鹘式蒙古文和西里尔蒙古文两不相干的发展阶段,因为从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蒙古因信奉佛教而正在进行蒙语的“文艺复兴”。
从万历年间开始,喀喇沁翻译者阿尤希固什为了便于转译佛经,引入了许多藏语、梵语之中的内典用语,取代以往蒙古人使用的辞汇。
他还在传统蒙古文的基础上,为了转写藏文和梵文而修改了蒙语中的旧有字母,创制了阿礼嘎礼字母,以表达蒙古语中原来没有的辅音群。
后世学者将阿尤希固什改进的这套蒙语,称作为“古典蒙古语”。
所以即使是一个现代蒙古人穿越到明末,也根本无法与明末的蒙古人用本族语言进行沟通。
更别说袁崇焕是一个跟蒙古毫无关系的现代普通汉人,就算把这三套不同体系的蒙古语放到他跟前,他也根本察觉不出区别。
袁崇焕定了定神,他不知道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该不该懂蒙古语,按理说,袁崇焕三十五岁之前都在科举,理应没空学蒙语。
但又转念一想,晚明士大夫的学习能力都挺强的,徐光启在三十八岁结识利玛窦开始学习葡萄牙语,四十一岁就能跟传教士们沟通无障碍并翻译西洋的科学书籍了。
说不定袁崇焕来辽东之后又学了一门蒙语呢?
反正古人没有“语言学习最佳时期”这种概念,他们没有这种先入为主的畏难情绪,认为年纪大了就不好学外语了,他们想用什么外语,就直接去学了。
袁崇焕轻轻吞了一口唾沫,尽量不被人察觉异样地回道,“……我这广东腔的蒙语,用来骂人岂不贻笑大方?你自小在辽东长大,你那蒙语才地道呢。”
朱梅立时笑道,“袁臬台过奖了!还以为您也想过一过嘴瘾呢。”
袁崇焕这才发现,原来朱梅刚刚那样问,是有点儿讨好他这个领导的意思在里头。
朱梅是误以为他想“炫”一下他新学的蒙语,才故意递了个台阶,给他表现和展示的机会。
如果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真的会蒙语,肯定会心情大好地在城头上即兴翻译一段,毕竟他这具身体的原主就是那么一个“攘臂谈天下事,多大言不惭”的张扬性格。
袁崇焕赶紧谦虚道,“会蒙语和能应用蒙语是两回事嘛,就这‘昭君出塞’的典故,用蒙语我就翻译不出来。”
朱梅听了,觉得袁崇焕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跟着谦虚几句后,便赶忙回过身去,将方才怒斥之言语,重新用蒙语又从头说了一遍。
这回他还没说上几句,就见又一个全副武装的青年骑着马冲了出来,“袁崇焕!你血口喷人!”
“老子我是万历二十七年出生的,大福晋阿巴亥是万历二十九年才嫁入我爱新觉罗家,哪来的什么‘儿子变孙子’?她嫁入我爱新觉罗家时才十一岁呢!十一岁的女人怎么生孩子?你们汉人的女人也不见得能十一岁生孩子罢?”
“还什么‘熊掌’、‘饺子’的,福晋给阿哥送点吃的怎么了?你要有种你一辈子别吃女人送的饭!我们女真人不像你们汉人,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都能跟男女之事扯上关系!你不要以为看到大贝勒不喜欢我这个儿子,就能胡编乱造,污蔑我大金大贝勒的名誉了!”
范文程看见岳讬单枪匹马地冲出来,急得额头直冒冷汗。
他倒不是真心臣服岳讬这个主子,而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岳讬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镶红旗旗主就要变成其他人了。
如果镶红旗旗主不能支持亲汉派,那么镶红旗的那二十六个牛录就同样也不会支持皇太极。
如此一来,后金汗位的继承人问题就又陷入了变化莫测的境地,这是范文程不愿看到的。
范文程一拉缰绳,赶紧骑着马来到岳讬身边,低声用满语道,“主子!您快走!这袁崇焕今日不似往常,他是在故意用难听话刺激您,您千万别上他的当!您听奴才的,赶紧离开这里!”
岳讬回道,“我走不走你别管,你先替我把我方才的话给翻成汉语。”
范文程道,“您先离开此地,只要您一离开,奴才就替您翻译。”
岳讬反手朝城墙一指,道,“宪斗,你怕个什么?你看你方才叫骂了那么久,这袁崇焕都没有开火,显然他是既不敢出城与我军野战,实际又毫无反击之力。”
“这样的孱弱之军,你为何要与他白费口舌?他三人若敢率军出城,我必将其一一斩于马下,献其首级于大汗帐中。”
范文程都快急哭了,“主子,关于这里头的缘故,待奴才回营后再与您细说,现下您必须得听奴才的,您若是想要当贝勒,您现在就赶快离开这里。”
岳讬道,“这袁崇焕污蔑大贝勒,我绝不能放过他。”
范文程赶忙哄道,“好,好,您的孝心,大贝勒心里都知道,奴才明白您的,您与大贝勒父子分家,那是您自己的事,别人根本没有资格置喙。”
岳讬又道,“还有大汗,袁崇焕怎么能侮辱大汗?他怎么能这样评说大汗和李成梁的关系?”
范文程这下是真要哭了,“明国人的观念就是这样,主子,您快回去罢,大汗要知道您为了这种事以身犯险,真不知该急得怎么样呢!”
岳讬道,“那是大汗没听见这袁崇焕方才说的那些话,大汗要是听见了……”
范文程接口道,“主子,您听奴才说,大汗这辈子听过的难听话,不知比这难听多少倍,但是大汗都忍下来了,大汗忍耐了下来,就是为了大贝勒和主子您能在将来过上好日子。”
“现在好日子都已经快到眼前了,您一定要听奴才的一句劝,赶紧调转马头回去,别为了此等小事与那明国人置气。”
“只要将来咱们大金能入了关,咱们说大汗跟李成梁是什么关系,那就是什么关系,现在咱们不用理会他们。”
“一个人的名声它不是靠自证出来的,而是拼杀出来的,就像那金朝的陵墓,必得有后人维护,才能禋祀不替、香火不绝。”
“主子您就是大汗的后人,大汗将来的名声,还要靠您去维护呢,您可千万别把自己断送在这里!……”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一个巨型炮弹落到二人面前轰然炸开,将冰冷的黄土地炸出了一溜深红色的泥坑。
马匹被这巨响惊得“吁”地一下扬起了前蹄,马上的人来不及反应,随着这声巨响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其实岳讬单枪匹马奔出来的时候,袁崇焕压根没认出他是岳讬。
一来他没见过岳讬,后世留下的画像不足以让袁崇焕在现实中认出他。
二来就是天启年间的八旗盔甲还没有像后世留下来的文物那般泾渭分明、尊卑有别。
袁崇焕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范文程和岳讬身上的盔甲有什么重大区别。
甲胄都是红底镶白边的棉甲,属于镶红旗特色,盔帽都是表面髹漆,前后左右各有一梁,额前正中突出一块遮眉,最上头顶一根光秃秃的铁针。
再加上护领、护颈及护耳把脑袋一围,连脑后的辫子都见不着,正面看上去,两人几乎长得一色一样。
假设这时候拿故宫里留下来的那些画像一比照,就会发现明末到处都是这种面目模糊的脸。
最先认出岳讬的是一直趴在墙边喊话的朱梅,他是在岳讬用蒙语开腔自述出生年月的时候认出岳讬的。
他一认出岳讬就终止了与范文程的对骂,别过身来又惊又喜地对袁崇焕道,“袁臬台!这是岳讬!咱们把镶红旗旗主都给骂出来了!”
左辅一听,跟着激动了起来,“袁臬台!开炮罢!倘或咱们能打死一个镶红旗旗主,正可以狠狠挫一挫鞑子的锐气!”
朱梅附和道,“要是咱们能割下岳讬的脑袋来,陛下定然圣心大悦,重重厚赏我关宁将士,连那魏阉也再没有话说。”
在这一瞬间,袁崇焕的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要改变历史的终极使命感。
穿越了不到一个月就打死了镶红旗旗主,这简直就是爽文男主的剧情设定,还是明末杀鞑子版的抗日神剧式爽文。
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袁崇焕就发现了不对劲。
岳讬在历史上是皇太极登基的重要支持者之一,如果岳讬死在了宁远城下,那连带皇太极登基的历史或许也要被改变了。
而这一段历史当真有这么容易被改变吗?
如果皇太极没有登基,没有进行亲汉派的那些改革,后金政权当真会像现代预测的那样自行崩溃吗?
抑或是,即使皇太极没有登基,满清依旧能入关取代朱明。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少了亲汉派作缓冲的后金,在辽东屠杀起汉人依旧肆无忌惮,辽东的汉人百姓没了皇太极,反而过得比历史上更加糟糕了。
袁崇焕心想,用辽东百姓的民不聊生,换一个大明王朝的苟延残喘,当真值得吗?
徐敷奏见袁崇焕在这当口走了神,赶忙上前一步,抓住袁崇焕的手道,“袁臬台!开炮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女人一般的手扣覆在袁崇焕的手掌上,此时竟然无比有力,连指骨关节都透出一股子坚定刚毅。
袁崇焕被徐敷奏少有的雄性气魄给唤回了神,他将手一抽,又往旁边一挥,大声命令道,“好!朝城下那二人开炮!”
袁崇焕吼完这一声后,觉得无比振奋,全身充满了力量。
不料几秒钟过去后,预想之中的炮响声却并没有出现。
袁崇焕向城下瞥了一眼,见到范文程正在与岳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赶紧去看炮手那里出了什么状况,“这大炮难道发射不出去吗?要不要找彭簪古来瞧瞧?”
炮手是闽南人,一见袁崇焕过来,紧张地连方言都冒出来了,“袁臬台,您别动,这洋人的炮难碍刁研得很,我这正装填火药呢,这要是炸膛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袁崇焕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明末的红衣大炮是“前膛炮”,而非近现代战争普遍应用的“后膛炮”。
因此操作红衣大炮的过程相较后世而言比较繁琐,炮手需要先从炮口装填火药,再用木棍压实,然后再把炮弹放入膛内,点燃引信。
袁崇焕踱了回来,大惑不解地道,“同样是洋人的炮,我记得佛郎机就不必这样费事。”
这确实是事实,佛郎机是标准的炮尾装填的后膛子母铳火炮,其采用的后膛装弹技术,是利用铁楔子固定子炮,可以提前进行装填。
左辅道,“佛郎机比较容易炸,而且射程没这红衣大炮远。”
朱梅道,“神宗皇帝在的时候,洋人那儿有两个国家打海战,装备佛郎机的那方舰队没赢,后来洋人就都用上现在这种炮了。”
袁崇焕道,“打海战的这两个国家,是英国和西班牙罢?”
朱梅道,“具体那洋名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其中有一个国家当时是女主当政。”
袁崇焕心想,那指的确实就是发生在万历年间的“英西海战”了。
装备了大量佛郎机炮的西班牙战舰败给了几乎全装备了新型前膛加农炮的英军战舰。
所谓“女主当政”,大概就是伊丽莎白一世。
袁崇焕又问道,“那为何佛郎机容易炸呢?”
左辅道,“因为漏气嘛,这火炮用的铁管它不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