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耳边呜呜吹过,范文程的脑子正运转得呼呼作响。
他的头脑就是他的武器,永远反应迅速,精准高效,几秒钟之内,就已经替他将利弊给分析清楚了。
只要有了镶红旗旗主的首级,重回大明之后,他必定会有一个无比光明而灿烂的前程。
尤其现在阉党正盯着东林党的错处,城墙上又有这么多守军看着,即使这袁崇焕有心,也不敢将他一刀砍了去冒功领赏。
这一切都取决于他范文程自己。
取决于他会不会这样做。
会不会把事情给做绝。
袁崇焕的判断是,他范文程就是会把事情做得很绝。
是连爹妈兄弟、老婆孩子都可以不顾的那种“绝”。
所以努尔哈赤说得对,打仗不能按照书本打。
演义话本里的叫阵是阵前挑衅,诱敌出战,现实里的叫阵却是叫了也白叫。
两人在阵前互骂对方上下三代又能怎么样呢?
真正棋逢对手的聪明人之间,对话从来不靠语言。
袁崇焕早看透了他范文程心里的那个熟透了的想法,因此他在开第一炮的时候就决意设下这个圈套。
袁崇焕认为范文程只是缺少一点儿诱饵,缺少重回大明的契机。
只要布置到位了,他范文程一定会像贪食的鸟儿一样,自觉自愿地钻到这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圈套里来。
烟雾渐渐散去了。
范文程抬起头来,见到袁崇焕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种残酷的、看透世事的冷意。
就在这一瞬间,范文程在袁崇焕的脸上远远地瞧见了方才派他来叫阵的努尔哈赤。
袁崇焕只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而努尔哈赤是看透了他这个人。
范文程“唰”地一声从岳讬腰间拔出了那把顺刀,他这个动作作得行云流水,教人一见便知是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了。
范文程举起手,将那把刀的刀刃对准了站在城上的袁崇焕,他眯了眯眼,也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一炮打不死老子!有种你再冲老子来一炮!”
袁崇焕微微一怔,他知道这代表范文程间接地拒绝了他提供的归明机会。
只是他没想到范文程会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
袁崇焕往前迈了两步,鼻尖正遥遥地对着范文程手里的刀锋,“范文程,我真是可惜你,希望你往后不要后悔!”
范文程哈哈大笑道,“袁崇焕,我也可惜你,希望你往后也不要后悔!”
袁崇焕注视着范文程,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也有一点儿被范文程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大笑给弄糊涂了。
怎么回事?
如果说历史上的范文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为何他会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地放弃归明的大好机会?
难道范文程在天启年间就看出了后金政权是天命所归?难道他在被掳去当包衣奴才的时候就知晓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清元辅?
袁崇焕清了清嗓子,道,“范文程,我这是在给你一个机会,我可以告诉你,后金必将土崩瓦解,分崩离析,百姓毫无疑问是站在大明这一边的。”
“从前有些人受了后金的蒙骗,认为努尔哈赤是救辽东百姓于水火的大救星,我不怪他们,真的,因为那是天启三年之前,后金的丑恶面目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上一个投降后金的明将孙得功,是在天启二年投降的,在孙得功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大明官员去投降后金了,你想想这是为什么呢?”
“努尔哈赤无非就是打着均分田地的口号骗人上当,后面他这个把戏被他自己给揭穿了,说什么‘均分田地’,根本就是用暴力去强行剥夺汉人的财产,辽东百姓喜迎金军之后,分到手的田产还没热乎上一两年,八旗就来圈地建立农庄了,把人都编到旗下当奴才去了。”
“说什么‘穷人翻身做主’,无非就是利用穷人想瓜分富人财产的不劳而获的‘仇富’心理,去争取辽东大多数百姓的支持,结果怎么样呢,努尔哈赤得到辽东之后,最瞧不起穷人的就是他自己!”
“他有哪怕一丁点儿顾念过他是靠穷人支持女真人分田而得到辽东的吗?根本没有!他甚至直接把穷人给划成‘无粮之人’,说他们是好吃懒做的‘穷鬼’而屠杀殆尽!看到么?相信你那女真主子的就是这个下场!想翻身的都给翻阴沟里了,喊冤都没处喊。”
“神宗皇帝在的时候,虽然有高淮乱辽,但是高淮顶多是横征暴敛,可没有用‘均分田地’的口号骗了人田产之后还骗人性命,掠夺完富人之后再杀光穷人的,像后金这样充满谎言的流氓政权,是必定会自取灭亡的!”
“范文程,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在后金能得到一点重用,就跟其他汉人不一样了,在女真人眼里,你永远就是一个奴才!辽东的百姓已经看穿了努尔哈赤的真面目,所以他们即使是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也要从后金逃跑,这就是人心所向!”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个流氓政权是无法一直通过不断的谎言和挑拨贫富内斗而延续下去的,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许,赞扬不够卖力将是一种罪行。”
“当努尔哈赤杀完了所有不服他的汉人,总有一天就会轮到你这样的汉人包衣头上!你以为你当了女真人的走狗,他们就会放过你吗?别做梦了!后金的利益不可能跟汉人包衣的利益永远一致,这孰轻孰重,范文程,你可要好好想想。”
袁崇焕觉得自己真是苦口婆心,他若不是一个了解范文程实际能力的穿越者,必定不会这样多费口舌。
不料,范文程听完了他的这番话,竟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立刻就回喊道,“袁崇焕,世事无常,谁将来会后悔还不一定呢!不过看在你今日饶我一命的份上,我可以送给你一份情报,宁远城内有一个后金的细作,他的名字叫武长春,他是……”
袁崇焕接口道,“他是李永芳的女婿,因为他那个被卖到窑子里的小妾而暴露了身份,本想从关内逃回后金,却因为战事而被耽搁在了宁远城内。”
范文程这回才像是真正地被袁崇焕的话给堵住了。
袁崇焕慢慢道,“你要是能归明,这揪出城内间谍的功劳,我也可以算你头上。”
范文程笑了起来,他掷地有声地道,“我不稀罕,我用不着你可怜我。”
袁崇焕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范文程回道,“我要的是整个天下!”
袁崇焕也笑了起来,笑声中有间隔了四百年的志在必得,“你异想天开!这天下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天下,谁也无法全然夺走它。”
范文程大笑,“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罢!”
马蹄声又“嘚嘚”地响起来了。
少顷,一队人马扬着轻烟出现在了岳讬与范文程身后。
领头的首先不是人,而是一辆辆双轮推车。
推车上竖着一块厚厚的大木板,木板外包裹着一层牛皮加一层铁皮。
木板极为宽阔,一块木板大约能遮挡二十余人。
袁崇焕知道,这就是明末战争中,后金八旗有名的防御武器,“楯车”。
左辅见了这情形,不禁笑道,“原来这鞑子也会吃一堑长一智。”
袁崇焕问道,“何以见得?”
左辅笑道,“当年浑河之战时,我军刚刚渡河,两岸立营未定,奴酋便命手下携此楯车出战,但有一些红巴牙喇自恃为八旗精锐,见川军尚未摆好阵势,便想借其立阵未稳强行冲击。”
“于是他们在未等到楯车前来的情况下,即刻向川军发起冲杀,不料川军不但配有药弩,且经秦良玉训练的白杆枪密集阵牢不可破。”
“那些红巴牙喇连续向川军冲杀三次,却反而被川军杀伤两三千人,连鞑子那边的参将布刚、游击郎革、石里泰都接连战死,所以他们如今是怕了咱们,莫说野战,就连这样的攻城战都不忘携带楯车。”
袁崇焕默然。
历史上的川军虽然强悍,但是与八旗野战的战损比仍然是以一换一的结果。
浑河血战中,川军虽然杀伤八旗精锐两三千人,但是最后石柱土司三千兵死战不退全军覆没,袁见龙、邓起龙和酉阳土司兵与周世禄所带川兵都纷纷逃散。
这个结局实在是不能说是能够让八旗胆战心惊,顶多事后吸取一些教训罢了。
不过袁崇焕没有把这些想法宣之于口。
毕竟大敌当前,左辅的说法虽不严谨,但起码能够稍稍提振一下士气。
楯车咕噜咕噜地推到了岳讬身旁,范文程支起身来,将手中的佩刀又插回了岳讬腰间的刀鞘。
这时的范文程在金军眼里的形象是无比忠诚的,范文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知道他这个“忠心护主”的形象很快就要传遍全军了。
因为八旗巴牙喇的精锐骑兵大多来自于辽东女真中最显赫的氏族,也是努尔哈赤和八旗旗主们最亲密的战友。
袁崇焕正在细细观察这一队人马的组合。
后世人总以为八旗以骑射定天下,这实际上是对努尔哈赤军事战术的一种误解。
骑兵虽然是战争的主角,但是八旗作战的精髓在于骑兵步兵相互配合,协同作战。
就譬如现在而言,在前推着楯车的,是身穿坚实护甲,手持长矛大刀的长甲重装步兵。
其后,则是身穿轻便甲衣,手持弓箭,时刻准备攻击的短甲军。
跟在最后的,才是重铠武装,伺机而动的骑兵。
这是八旗最典型的野战配置。
即用拥有较强防御枪弹能力的楯车和重装步兵抵御明军的弓矢枪弹,让己方弓箭手和肉搏步兵、骑兵得以接近到可以发弓矢的距离。
尔后殿后的精锐骑兵再从层层防御的掩护中冲出,冲入明军阵中将明军击败。
朱梅见到范文程跟着前来支援的部队把岳讬给抬走了,立刻就道,“好了,这巴牙喇一出现,范文程是再也没有归明的希望了,袁臬台,看来你的一番苦心,这范文程怕是不愿领受啊。”
事实上,范文程的离去并没有让袁崇焕感到灰心丧气。
相反,他的内心反而还有一点儿振奋。
原来满清确实是有它的魅力在的,它自身就能吸引一批范文程这样的人。
这说明大明还不是很差嘛,还没有到人人都迫于生存压力而不得不投降另一个黑暗残暴的落后政权的地步嘛。
袁崇焕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去思考这个问题的,他觉得“降清”和“润清”在性质上是不一样的。
“润清”就好比中国富豪到套现到国外买别墅和游艇,总得来说也并不是在大明过不下去了,而是更认同满清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而“降清”就好比什么呢,就好比苏联崩溃之后,苏联知识分子不得不到国外用体力劳动讨生活,到了那个地步,大明就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以范文程方才的表现来看,他显然属于“润清”。
或许他一开始是通过“降清”的方式进入后金的,但是他现在已经活成了“润清”的模样。
就好比现代社会中移民后的“高华”,他已经对满清产生认同感了,产生了一种“一问就不好,一劝就不回”的纠结感情。
按照现代社会的经验而言,如果要让范文程这样的人归明,一般有两种方法。
要么是彻底把后金这个政权彻底剿灭,要么呢,就是把大明改造成一个更加有魅力且具有吸引力的国家。
这两条途径都与袁崇焕的改革目标不谋而合,所以袁崇焕对范文程不珍惜他给的归明机会这件事并不怎么生气。
毕竟自古以来都有皈依者狂热,二鬼子总是比鬼子更可恨嘛。
袁崇焕看着范文程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微笑道,“他不是不知道我的苦心,他是当定了奴才,他以为他当奴才当得好了,就总有办法变成主子,呵!——想要折服像范文程这样的聪明人,就必得让他心服口服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