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四日。
拂晓。
袁崇焕坐在桌旁,手执黑子,与人对弈。
与其对弈者,是滞留在宁远城中的朝鲜通事韩瑗。
在天启六年,大明依旧是朝鲜的宗主国。
因此每一年的冬至、正月、大明皇帝的圣诞日、大明皇后的千秋节,乃至大明皇子皇女的出生,朝鲜都会派遣使者到北京,向大明皇室道贺朝贡。
韩瑗就是此类朝鲜使团中的一份子,他所担任的“通事”之职,则相当于现代的“翻译官”,因此韩瑗的汉语跟他的朝鲜语说得一样好,“……关于老乙可赤的情况,我国有两本域外汉籍,一本是申忠一于万历二十三年所作的《建州纪程图记》,另一本是李民寏于万历四十七年所撰的《建州闻见录》。”
“这两本书册中的内容,都是我国大臣在后金国中的亲身经历,袁臬台要有兴趣,下回再来大明朝贡时,我可以托人替您捎上一份。”
袁崇焕盯着棋盘点了点头,他知道“老乙可赤”是朝鲜人对努尔哈赤的特定称呼,“那么近况呢?奴酋在发兵之前,沈阳有没有什么异动?”
韩瑗拈起一枚棋子,有些愁眉苦脸地道,“这倒是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在去年正月,太子河结冰的时候,老乙可赤还带着他的一众福晋,还有八旗诸贝勒及其福晋、蒙古诸贝勒及其福晋、众汉官及其汉官之妻,到河面上打冰球呢。”
袁崇焕意外地扬起了眉,后金都闹粮荒了,努尔哈赤去年这个时候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带着群臣一起打冰球。
韩瑗继续道,“是挺不成体统的,听说那老乙可赤还将金银置于冰上,命令女人们通过赛跑争夺金银,汉人女子裹了脚,一跑起步来就在冰面上滑跤,那老乙可赤见了这场景,就乐得哈哈大笑……咳,后金国中的汉人都将此视为极大之羞辱,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不说,还得被那老乙可赤调笑取乐……”
袁崇焕笑了一笑,他没好意思说他其实也挺想看一场“大明女子冰上赛跑”的,“这奴酋去年在太子河打冰球的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韩瑗回道,“去年我国李适作乱,其同党韩明琏的子侄韩润、韩义从鸭绿江偷渡逃入后金,并企图与国内同党里应外合,助奴酋入侵义州城,幸得我王英明,迅速处置了李适逆贼,这才没酿成大祸,老乙可赤的行动踪迹,就是那时候从义州城传过来的。”
韩瑗的语气和神态让袁崇焕感到似曾相识,特别像现代中国人接待西方发达国家的外宾时那种谨慎中时刻掺杂着一丝忐忑的惴惴不安。
只是以天启六年的辽东局势而言,明人成了朝鲜人的“外宾”,中国人反倒成了被外国人讨好的那一方,形成了一种相当新奇的时空错位感。
当然,韩瑗的谨慎小心是情有可原的。
李适之乱其实是朝鲜王朝五百年间唯一一次以藩镇攻入汉城的叛乱,这次叛乱也并不是朝鲜国王平定的。
恰恰相反,李适所率领的叛军仅用半个月就逼近了首都汉城,朝鲜国王在听说李适突破了临津江后,立刻率百官仓皇南逃。
最后李适的叛军是被八道都元帅张晚带领官军击溃的,李适深夜撤离汉城后,叛军内部起了内讧,同党砍下了李适的脑袋,将其首级献给朝廷,李适之乱这才告终。
袁崇焕微笑道,“朝鲜国王才能过人,远胜光海君。”
韩瑗客气道,“仰赖天朝荣恩,我国方可长治久安。”
天启六年的朝鲜国王,是朝鲜仁祖李倧。
李倧一点儿也不英明,历史上的他在崇祯十年接受了皇太极的册封,使朝鲜的宗主国从大明彻底变成了满清。
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总是自嘲为“伤弓之鸟”,在内外交迫中试图努力保住自己的王位。
唯一可使后世之人称道的是,李倧虽然向满清称臣,但是并不把满清当作真正的上国。
李倧去世之后,满清赐谥“庄穆”,朝鲜却拒不使用,自李倧之后,即使大明已亡,满清赐予朝鲜国王的谥号,都不为朝鲜所用。
因而可见,朝鲜仁祖李倧作为朝鲜国王的最大意义,并不在于能力挽狂澜,而是在于能向大明付出百分之百的忠诚。
大明也是因为这百分之百的忠诚,才扶持李倧继任朝鲜国王。
李倧的上一任,是朝鲜王朝的第十五任君主李珲,因其被废位而无庙号与谥号,故而大明和朝鲜都将其称为“光海君”。
光海君的前半段人生经历,特别像网文小说男主,靠着聪明才智以卑微之身一路崛起,最后对着昔日瞧不起他的“反派魔王大明”装逼打脸。
大明之所以会成为光海君人生中的“反派”,是因为朝鲜成宗曾经出台的一条“庶孽禁锢法”。
朝鲜王朝的所有子嗣一律“贵贱从母”,庶子不但没有继承权,而且在仕途上有“不列东班”、“限品登用”、“禁赴文科”等种种限制,其严苛程度甚至超过了现代网文里的“嫡庶神教论”。
光海君是朝鲜宣祖李昖的次子,依照朝鲜的礼法而言,光海君原本是没有任何机会继承王位的。
不料,万历二十年,壬辰倭乱爆发了,丰臣秀吉率领的日本侵略军在登陆朝鲜半岛之后,一路势如破竹,朝鲜军兵败如山倒。
眼看朝鲜八道全部沦陷在即,宣祖李昖率宫廷众人与百官一起北逃平壤,匆忙立光海君为王世子,将朝廷一分为二,一部分人随李昖渡鸭绿江前往辽东避难,另一部分人则随光海君驻守平壤,反击倭寇。
于是光海君临危受命,收集流散的军队和义兵,号召通国勤王,尔后,大明发兵援朝,战局形势陡然逆转,万历二十二年,朝鲜君臣得以返回汉城。
光海君因此在朝鲜朝廷中获得了巨大的威望,迫于舆论压力,宣祖李昖甚至十八次提出要禅位光海君,只是光海君既非嫡子,也非长子,有违朝鲜自古以来的宗法制度。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朝鲜是大明的藩属国,因此朝鲜的国王和王世子,必须经过大明天子的册封,才算是名正言顺。
壬辰倭乱之后,朝鲜先后五次遣使到大明请求册封光海君为王世子,结果均被明廷以违背长幼之伦为由拒绝。
不过明廷这样做的真正原因,却不是因为对光海君本人有意见,而是当时朝中正在进行国本之争。
福王跟光海君一样,也是非嫡非长,而东林党支持身为长子的泰昌帝,礼部便自然不会同意在藩邦首开立庶次子为继承人的坏头。
于是光海君在铲除所有王位威胁者,成功得到册封继位之后,对大明可谓是怀恨于心,乃至努尔哈赤自辽东起兵之后,光海君便不再事事尊奉大明,而是使朝鲜转向“不背明、不怒金”的中立外交政策。
即一方面维持大明的宗藩关系,绝不叛明,另一方面却与后金眉来眼去,接济物资,力求和好,以避免后金东侵朝鲜,在战争上不为犄角抗金积极出力,反而纵容缓靖后金对辽东的侵略。
万历四十六年时,明廷要求朝鲜出兵助剿努尔哈赤,光海君一面派姜弘立领兵一万多人援助大明,一面暗中下密旨要求姜弘立不战而降,同时将出兵的消息泄露给来会宁交易的女真商人,又派翻译官河瑞国面见努尔哈赤表达诚意。
后金因此得知联军动向,设伏出奇,在深河开灭南路明军,朝鲜军队见明军大败,立刻不战而降,大明从此在辽东战场上由主动转为了被动,一路败退辽西。
其实穿越者袁崇焕知道,到了二十一世纪,作为历史上李氏朝鲜的一部分,韩国已经给光海君翻案了,特别是他的“中立外交”政策,在现代获得了高度肯定。
甚至连他之前为夺取朝鲜国王王位而屡兴大狱、杀戮无辜、残害手足的种种暴虐手段,也成了受现代人欢迎的“自强不息”、“杀伐果断”、“老谋深算”。
只是天启年间的世道还远远不如后世宽容。
天启三年三月,光海君的侄子绫阳君李倧起兵入宫,发动政变,以三十六条罪状废黜光海君,将其发配去了江华岛,此一政变被后世称为“仁祖反正”,朝鲜又全面倒向了大明。
大明为了让朝鲜能呼应辽东战场的作战,认可了“仁祖反正”的政治成果,将李倧册封为新任朝鲜国王。
李倧也没有让大明失望,他甫一就任,便立刻下令与后金断交,拒绝与后金互市,后金的贸易收入来源就此彻底断绝,其经济情况也因此更加一败涂地。
也正因此,袁崇焕是不敢小觑名为藩邦的李氏朝鲜的。
这倒不单是因为他没有那种自诩为“天朝上国”的夜郎自大的心态,而是他能深刻地感受到,朝鲜能配合大明对后金进行经济封锁,是复辽之路上不可或缺的支援之一。
皇太极登基之后,之所以能带领“亲汉派”顺利推动后金内部的政治改革,其一大重要原因,就是他发动了“丁卯胡乱”,成功打开了朝鲜的外贸渠道,使得后金的经济状况又恢复到了努尔哈赤倒行逆施之前。
就算不提经济封锁的作用,毛文龙现在还在朝鲜境内的皮岛上,袁崇焕就是敢瞧不起朝鲜,也不敢瞧不起毛文龙。
袁崇焕又问道,“不知你国旧王至今可仍安在?”
韩瑗抬起头来,认真答道,“光海君仍安在。”
袁崇焕问道,“他的近况如何?”
韩瑗仍然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听说光海君在流放之地,常常吟诵一首诗词。”
袁崇焕道,“是什么样的诗?”
韩瑗道,“是赏春时该吟的诗,‘桃花李花杏花发,南里北里西里春,不寒不热好时节,半醉半醒无事人’。”
袁崇焕微笑道,“你国旧王真乃性情中人。”
韩瑗默然片刻,忽然笑道,“真是巧得很,自光海君被流放之后,大明竟有两位‘袁’姓官员相继过问他的情况。”
袁崇焕一怔,不禁问道,“哦?另一位‘袁’姓官员是谁?”
韩瑗道,“前任登莱巡抚袁可立。”
袁崇焕心下讶异,他询问光海君的近况,是因为他是来自现代的穿越者,观念上不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对光海君的人生抱有深深的悲悯与同情。
而袁可立却是一个古代土著,他关心光海君被流放后的情形,却超出了他的本分。
韩瑗接着笑道,“正因大明多次过问光海君的生死,所以光海君才能保住性命,否则仁穆大妃早就砍下他的脑袋来了。”
仁穆大妃是朝鲜宣祖李昖的王妃,为宣祖诞下唯一嫡子永昌大君李?,按照朝鲜“贵贱从母”的礼制,李?成为了光海君王位的最大威胁者。
于是光海君一登基,立刻杀弟幽母,因此仁穆大妃对光海君可谓是恨之入骨,仁祖反正之后,“篡位者”李倧反倒下旨优待光海君,仁穆大妃却始终不忘杀子之仇,强烈要求明廷明正典刑。
历史上的光海君能在被流放的海岛上成功活到崇祯十四年,确实是有赖于大明的额外关照。
袁崇焕本来想传扬一下“人人平等”的,但是仔细考虑了一下朝鲜的国情之后,还是婉转道,“光海君虽以庶子之身谋夺王位,却终是罪不至死,出身卑贱,不代表就必须甘于平凡。”
“单以能力贡献而论,光海君积极抗倭,将日本侵略者丰臣秀吉赶出了朝鲜领土,连我大明神宗皇帝都下旨表彰其功绩,这是他后来的野心如何也抹杀不了的。”
抗击丰臣秀吉是对李氏朝鲜来说最政治正确的历史事件,甚至到了现代的二十一世纪,曾经的李氏朝鲜被分裂成两个对立国家之后,朝鲜王朝的抗倭英雄李舜臣依旧能超越意识形态地成为韩国和朝鲜共同尊崇的历史伟人。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之间,一盘棋已经下完了,结果自然是袁崇焕赢了。
袁崇焕的围棋水平实则并不高,他穿越了也没带上“阿尔法狗”,于是他就同韩瑗下“模仿棋”,即先于“天元”置一子,然后对手走在那里,再于相对的地方着棋,招招模仿,则模仿棋必胜一子。
这种下棋方法几乎不用费什么脑子,只要韩瑗不去专门破他的模仿棋,袁崇焕是必赢的。
韩瑗放下手中的白子,再不提光海君近况,只是指着棋盘笑道,“这是苏东坡的下法。”
袁崇焕回道,“不,这是我太祖皇帝的下法,太祖皇帝智勇天纵,于艺事无所不通,惟于围棋上不耐思索,其与人对弈时,无论棋品高低,则必胜一子。”
韩瑗笑道,“依我看来,袁臬台的棋艺,理应胜于大明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与人对弈,无非是闲时消磨时间,而此刻大战在即,袁臬台却依旧能棋高一着,真是不得不令人心生钦佩。”
袁崇焕笑了起来,他特请韩瑗于此刻对弈,是模仿历史上原主的行为,用大明官员临危不惧的表现,给朝鲜人吃一颗定心丸,以此让朝鲜更加臣服于大明。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袁崇焕也丢下棋子,拿起一颗乌梅放入口中,“韩通事过奖了,我袁崇焕何德何能,能与太祖皇帝一较高下,对了,不知毛文龙如今在朝鲜可仍安好?”
韩瑗道,“毛帅安好。”
袁崇焕顿了一下,这才似是漫不经心般地问出了他蓄谋已久的疑问,“不知韩通事对毛文龙有何看法?”
韩瑗还是客气地笑笑,措辞相当谨慎,“我个人对毛文龙的看法,和大明现任兵部右侍郎袁可立的意见是一致的。”
袁崇焕眉头一皱,刚要再问,便听得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连带着桌上的棋盘都跟着震了一震。
韩瑗霍然起身,条件反射般地脱口道,“老乙可赤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