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幼被生母卖于青楼的女子,看惯了人的脸色,从酒客,到鸨母,所有人都只关注她生地美不美,琵琶弹地好不好,又有谁会如种溪这般关心她饿不饿。
诚然,她样貌生地不错,娇美可人,以往在酒宴上的觥筹交错间,也会有男子献上殷勤,但她很清楚,这些口头的关心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别有所图罢了,唯有如种溪这样不在意的举动才是由心而发。
林卿儿端着盛着状元糕的碗,面对种溪自然而来却又突如其来的关心,林卿儿的心里比口中的糕更甜上十倍,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归属感。
她对生她的亲母没有,对养她的崔大娘没有,对那些迎来送往的文人豪客也没有,唯独对种溪有了这种感觉,尽管眼前坐着的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
看着眼前这个模样俊秀的少年郎,一时间,林卿儿觉着有些许恍惚了。
欢场出身的她竟不明白这种感觉叫什么,是情爱?若是成年人也许会是,可偏偏眼前的种溪是个年才十四的少年,虽然早慧,但毕竟还没到谈情说爱的年纪,她若是这么想,自觉都觉着龌龊了些。
也许是感激,也许是归属,亦或是别的什么吧。
林卿儿红着脸,面上看似平静,但思绪却早不知道飞去了哪儿。
可就在林卿儿思绪飘飞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卿儿小姐怎的在此?”在林卿儿和种溪的桌案边,一个书生打扮,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正看着林卿儿,惊讶地问道。
林卿儿也看清了来人,先是一愣,接着起身见礼道:“原来是施郎君。”
这男子的话不止林卿儿听着了,种溪也听到了,只听这声称呼,不必再猜想别的,种溪也能知道来人的身份了。
“小姐”二字乃青楼女子所属,这男子既然唤林卿儿一声小姐,那想必是在林卿儿还在青楼时他就和林卿儿相识了。
果然,被林卿儿唤作施郎君的男子道:“前些日子我几番寻卿儿小姐不得,后来才听崔大娘说起,原来卿儿小姐已经被种家赎出了,可是真的?”
“正是。”林卿儿应了一声,紧接着就看向了对面的种溪,正要开口告知施郎君种溪的身份,却被施郎君打断了。
施郎君道:“唉,这都是我的过错,那日我正逢学中月试,出不来太学,否则我必告假去见你,不使得卿儿小姐你落入这般境地。”
施郎君说着,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种溪在一旁听着,看着施郎君锤手顿足的模样,也不禁觉着好笑,听这施郎君的意思,仿佛现在的林卿儿正处水深火热一般,只差他出面营救了。
不过种溪也能想到他会有这般先入为主的想法的原因,他知道林卿儿是被种溪带走了,而种溪又是厮混于青楼伎馆的少年纨绔,在他想来,娇滴滴的林卿儿落入种溪这等纨绔手中岂还能落了好去?自然是觉着林卿儿留在种溪身边远远及不上跟着自己了。
而且别的不提,就看刚刚的一幕便是明证,种溪饮茶吃糕大快朵颐,但林卿儿却捧着糕点吃的小心翼翼,这可不就是受了委屈。
种溪听着施郎君的话竟不动怒,只是笑了一声,起身道:“施郎君所言,只怕有些不妥啊。”
其实方才施郎君同林卿儿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瞧见了和林卿儿同桌的种溪,但是施郎君并不识得种溪,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无论林卿儿对面坐着的是谁,就算施郎君明知他是种溪,也不影响他说出方才的那番话,林卿儿生地娇美柔弱,善解人意,更有一手不错的琵琶技艺,施郎君本就对林卿儿有些意思,他对于种溪是早有抱怨的。
至于种溪的身份,施谓可是读书人,在最重读书人的北宋,他又岂会怕了一个纨绔。
施郎君看着种溪当面反驳他的话,难免觉着有些不悦,眉头一皱,问道:“不知是何处不妥?”
种溪回道:“旁的且不说,光是施郎君这声卿儿小姐就叫差了,现在卿儿既然被我种家赎了出来,便是我种家的人,可是与以往不同了,施郎君是外人,当唤一声小娘子,旁的可胡叫不得。”
种溪的话是在纠正施郎君,而且也确有道理,毕竟“小姐”之谓是多称青楼女子的,现在林卿儿是种家人,是良家女,确实不该这么称呼了。
种溪是在为林卿儿说话,而且说的还是林卿儿在意的东西,林卿儿听在眼中,看着自家的小衙内当着旁人的面在回护自己,既喜且羞,抿着嘴,低下了头,一道驼红早已从脸颊蔓延到了耳后。
种溪这话一出,施郎君哪还不知眼前这个少年郎的身份,可不就是仗着家里权势,横刀夺爱的纨绔衙内种溪。
林卿儿听着种溪的话,自然欢喜,但同样的话进了施郎君的耳中就成了种溪对自己主权的一种宣誓,施郎君再看着林卿儿,见她“不敢”言语,越发笃定了种溪待她不好的猜测。
施郎君道:“听着口气,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种家衙内,种溪吧。”
施郎君把“大名鼎鼎”四个字咬地极重,为的就算揭种溪臭名在外的短,但是种溪又哪里会在意这个。
种溪笑着,反倒摆出了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势,挑眉问道:“不错,衙内我正是种溪,还未请教阁下是何人?”
施郎君轻摆衣袖,昂首立于种溪的跟前,脸上明显可见的优越感,回道:“我乃江州施谓,太学内舍弟子。”
种溪听着施谓的话,大概也知道施谓这身优越感的来处了,原来施谓不止是太学生,而且还是太学内舍弟子。
自打熙宁年间王安石开新政,便革新太学旧制,立“三舍法”,将所有太学生由下而上分为了外舍、内舍、和上舍三类。其中外舍两千余人,内舍三百人,上舍只一百人。
正如林卿儿之前所言,太学是天下学子挤破了脑袋都想进的地方,天下读书人数十万,但太学生满打满算也就两千来人,可见要想入太学还是极不容易的,外州学子能进太学已是不易,更何况施谓还是内舍弟子,
要想成为内舍弟子,不止要在每岁举行的太学公试中名列前茅,还要平日里表现优异,如此才可。
太学内舍弟子确实难得,与种溪这个荒唐之名在外的纨绔相比就更是宛若云泥,也难怪施谓会是如此姿态。
若是寻常人,见得这般场景,或是大怒,或是羞愧,只怕兼而有之,但种溪看着眼前的施谓,脸上的笑意却是比之前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