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哪里来得及回答,只是毒毒地望着朱墨身后的火炮,喃喃道:“怎么会那么远?怎么会那么快……?”
朱墨哈哈一笑,道:“胡部堂,这是我让火药局定做的铁菩萨炮,怎么样?比佛郎机如何?”
胡宗宪走过去摸了又摸,看了又看,长长呼了口气,道:“朱大学士啊,它叫铁菩萨?名副其实啊……佛郎机炮哪里打得那么远、那么准?朱大学士,这泡还能多造吗?”
对这个,朱墨倒心里真没底,只说道:“我看一年最多能造一百门,等模子、配件什么的都成型了,一年应该能造五百门以上吧……”
哦……
胡宗宪心想:有了这些炮,还有那些火铳,这一仗倒是未必扳不回来……这少年一奇再奇,果然是难以言说啊……
这时,
他忽然想起还没回答朱墨方才的一问,当即回神道:
“依我看,人心第一,江南军民一向对戚家军最为信赖,我这就手书一封,叫戚继光赶快从镇海回来,连夜再次加固台州、海门两卫。如此,则人心稍安。然后,请朱大学士带着火枪兵和这些俘虏,游行各府城,如此也许能稍稍挽回颓势……”
嗯嗯。
朱墨本不想带着俘虏游街,但胡宗宪说得也很有道理。
如今,江南军民信心脆弱,而倭寇已经登陆各地,到处蹂躏烧杀,人心可谓是危险万状,再不鼓气,随时都可能崩塌。
这一趟,
朱墨只好带着六百俘虏,一路穿府过县,但所见所闻却真是不容乐观。老百姓都说倭寇已经大举登陆,不日就要打下杭州。
这并不难理。
因为倭寇的问题,绝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倭寇与百姓的关系,也不是那么非黑即白。
须知,
,
沿海之地,早已被倭寇间接统治了数十年,种种产业都已面向倭寇主导下的海商,百姓早已习惯倭寇的存在。甚至,汪直执掌倭寇的十多年里,华人走私更是空前繁忙,深层的联系早已是割不断了。因此汪直才想过以此改变大明,把走私之利转为国家之利。
然而,他本人可能确然有此想法,但朝廷却有明显的分歧,不消说严家和清流,就是将领也泾渭分明,张经、胡宗宪主和,俞大猷主剿,此起彼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种种迹象还表明,严家对汪直的这个心思十分不满,故而迫使胡宗宪、王本固将其诱杀。
而俞大猷呢,上次带兵摧毁了双屿岛,让所有在其中分利的人蒙受重大损失,此后汪直转变态度,在平户称帝,又网罗倭寇不断侵扰。朝廷一度认为是俞大猷导致了倭寇大爆发,俞大猷就此罢黜。而等到倭寇上岸屠戮居民之时,朝廷又再次启用俞大猷。可见,不要说百姓,朝廷也始终摇摆不定。
百姓对倭寇的评价好坏参半,而对大明官方也没有什么信心,于是那些分享民间贸易或走私之利的人,就开始带节奏,说倭寇很快就要占领杭州,到时候徽王汪直的儿子毛烈就要入主大明。
胡宗宪对此早已心知肚明,朱墨却是头一次听闻。两人一路深谈,竟仍是拿不出共识。
这时,已然接近杭州。
朱墨知道胡宗宪主和,于是开玩笑道:“总督大人啊,谈了那么多,我和张太岳想要在金山卫搞一个丝绸交易栈,无论何人,只要有凭证,皆可来买卖丝绸,也不管他运到哪里,你认为到底如何呢?”
哈哈,
胡宗宪一边摇头,一边笑道:
“朱学士啊,那些倭寇怎么会答应?他们要的是最低出价,而朝廷为了财赋,肯定又要抽成;加之朱学士还搞了什么雇工之法,交易栈的丝绸,又怎么会便宜了?倭寇盘算下来,那还不如用这些钱去雇用更多匪徒,逼迫朝廷放任不管来得划算啊!”
朱墨不觉嗤了一声,忽然越想越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
这大航海全球化时代,实际上已经进行了五百年了,最早就是眼前这波。种种论调,真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说一千、道一万,汪直、胡宗宪这样的人,还是对倭寇海商缺乏认识,从来意识不到这是会彻底改变华夏文明的底层逻辑的。这片大陆之人,数千年来从未准备好接受如此彻底的动物性法则,真按汪直的说法去做,也是断然行不通的。
而这些人呢,他朱墨才搞了点立法,就被说成是改变圣人之制。那么他们用倭寇海商模式彻底改变大明,又算不算数典忘祖呢?
两人各怀心思,相视一笑。
胡宗宪忽然认真道:
“朱学士啊,我这次被严嵩所诳,以后也没有别的念想了……朱学士变法,我看是十分中庸的,我胡宗宪只要还在大明官场一天,就一定会支持你。”
好!
朱墨大喜,深感明朝的士大夫有个好处,那就是无论观点看法怎么不同,甚至相反,但彼此间的信任却能高于意见分歧,胡宗宪如此、张翰如此、张居正也如此,甚至徐阶都有这份操守。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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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大明朝最让人肃然起敬的一点。
……
回到杭州,
众人再次相见,都感叹胡宗宪实在有天佑。大难之后,人事皆非,众人无不慨然。谭纶匆匆赶来,几番打量,终于摇头叹息,道:
“汝贞啊,早劝你要拿定主意,不可听严嵩那些鬼话,你偏不听!这回差点折了……”
胡宗宪赧然一笑,却是无话可说。
张居正一向也佩服此人,踱了几步,忽然感慨,悠悠念起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汝贞兄,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也,你躲过此难,他日正好直道而行,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众人想到严嵩之恶毒,竟然明知道倭寇援军已来,还要写信忽悠胡宗宪,不禁深深寒心。天下人人皆知,胡宗宪对严嵩那是师友之情,早已传为佳话,而到头来,严嵩竟然狠得下这条心?
朱墨见他们几个士大夫都忽然凝重起来,心想:你们是不明白啊,严嵩是深知这轮变革的本质,他很明白这是敌我矛盾,糊涂的是胡宗宪啊……
但这些道理可不能说破,当即笑道:“各位大佬也别感慨了,如今倭寇还在肆虐呢……接下来怎么打,那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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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当即各抒己见,氛围竟然是空前的友好。朱墨深感这些明朝士大夫,果然有他们的底线,这种气氛实在不可多得,也许下一个分歧产生之时,就不会再有了。
谭纶在裕王府作詹事,原先是五品,上回升了布政使,已经是二品。朱墨对此人没多少印象,只记得后来是做过蓟辽总督的,不料此时听他谈论其兵事,果然一套一套的。
“各位,我以为,俞大猷自福建北上,在台州、温州已经堵住了南北倭寇相连之势,台州倭寇多半还是会北遁,在舟山外海扎水寨……岸上倭寇,因朱大学士的火器震慑,暂时不敢再犯,眼下,岸上只有小股海盗、山贼在闹腾……等戚继光回防,应该可以逐一剿灭。
我担心的是,接下来倭寇在海上会如何行动?万一再勾连潮汕海盗,南北夹击,俞大猷船队就危险了。这可是眼下大明水师的家底啊……”
嗯嗯,
众人立即忧虑起来。
张翰久在宣大作战,这时道:
“我看,俞大猷要尽快南下,不要再待在海峡里了……从军报可知,倭寇此次共有战船超过二百艘,人数近一万,实在是数十年未见。形势可谓是相当棘手,我们在筹划妥当之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保存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