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成大人!”那人见到他,懊恼地拍腿,“还是晚来一步!”
成松这才看清来人,是前段时间才来投奔他的一个客卿,叫蒋璨的,岁数不大,却眼光毒辣,事事都有一番独到见解,他很器重这个人,但凡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都回去问他的意见再做决定。
“晚来一步?”成松心下一惊,拉着他往外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蒋先生这边来。”
离中帐远了,蒋璨才道:“方才大人是不是向殿下禀报连远殿的事了?”
“自然。”成松道,“他们这是撞在了刀口上,殿下没理由不办他。”
“那太子爷怎么说?”蒋璨问,“大人可得了什么结果?”
成松一顿,把方才的事都跟他说了。
“大人想把上神拉下来,并不需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毕竟是用人的时候,让太子爷对您有什么意见到还在其次,怕的就是打草惊蛇,上神那边必然是起疑心了。”
“我倒没有拉他下来的意思。”成松道,“可是这事儿……”
“大人大人,”蒋璨拉住他,“您这是狗拿耗子!上神是小爷的身边人,就算真有什么问题,也轮不到咱们说嘴呀!”
成松这才作罢,却还是难咽下这口气,拂袖去了。
中帐。
“皇兄,我……”扶渊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了。
玉佩就在钟离宴手里,被他把玩着:“太不小心了,怎的就去了那个地方?”
“不知。”扶渊摇摇头,“咱们把山长带过来,一问便知。”
“你去办吧。”钟离宴把玉佩给他系上,“收好了。”
“是。”扶渊告退,径直去了徐西坞与百里恢弘被关押的地方。
徐西坞头次被绑,不知越挣扎越难挨的道理,嘴堵上了还要喊冤;相较之下百里山长就有经验的多了,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对徐西坞和看守士兵震天响的对骂恍若未闻。
“山长。”扶渊来时,让守卫们都下去了,自己来给百里恢弘松绑,“院长没事了,只是要休养月余,麻烦山长照顾了。”
“院里大小事,上有师叔,下有小镇,上神何必找我来。”百里恢弘只说了这么一句。
“嗯?”扶渊没听懂,转而去给徐西坞解麻绳,“院长出了这么大事,您肯定担心啊,难不成是老徐硬把您绑来的?”
徐西坞自己抠出了嘴里的麻核,尴尬道:“是硬绑来的。”
扶渊手一顿,又看了看百里恢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咳……”百里恢弘看了看徐西坞,才道,“长话短说……说完上神就给我送回去吧。”
“送回去?送哪?”扶渊更糊涂了。
“百里恢弘你这个人有病吧?”徐西坞跳起来,指着百里恢弘鼻子就骂,“亏你也姓百里,哪有一点曲夫人和二小姐的样子!”
“我是我,她们是她们。”百里恢弘没了在绛天城里的歇斯底里,语气异常的平静,“上神,你让他出去,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衡山,你先出去。”扶渊对徐西坞道。
“公子,他——”徐西坞略有委屈。
“老徐。”扶渊看着他。
“是。”徐西坞叹了口气,出去了。
“说罢。”扶渊在百里恢弘对面坐下,“说完了,我带你去见月院长。”
百里恢弘不置可否:“云垂野造反,是我撺掇的。”
“什么——”扶渊一口气没提上来,掩着嘴咳了起来,“咳咳……照这么说,云垂野当真是假造反?”
“他没和上神说?”百里恢弘眼中也略有诧异。
“说了,但我不能信。”扶渊道,“山长这是想借力打力?”
“正是,如此方能解帝都之困局。”百里恢弘道。
“……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山长和侯爷当如何自处?”
“走一步看一步吧。”百里恢弘低下头,“搞不好……天时院真的要出一个逆徒了。”
“辛苦山长了。”扶渊起身,“太子那边我会解释,先去看看月院长吧。”
“送我回去。”百里恢弘起来,“可别再叫人家徐将军了,消受不起。”
“既是龙潭虎穴,又为何要回去?”扶渊拉住他,“山长的局已经布好,等着收网就可以了。”
百里恢弘摇摇头:“你当首阳山上的人都是傻子,我若不在,他们对云垂野必然生疑。”
他看着扶渊:“我知道你不信云垂野,云垂野这个人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信的地方,但你可怜可怜他父母健在,底下又有个先天不足的幼妹,云都三千里,他保护的一切都经不住这样的变故。”
“我也经不起折腾,”扶渊道,“上有老父抱病在床,下有幼弟陷入敌手,一样的。”
“嗯。”百里恢弘点点头,“上神珍重。”
“山长珍重。”
二人拜别,扶渊遣人把百里恢弘送回了连远殿。
外面还在飘雪,徐西坞就躲在檐下,等他们出来。
“呦,这就走啦?”徐西坞抱着手臂,“我看人田姑娘说得不错,‘负心多是读书人’。”
“说什么呢。”扶渊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一番好心,他当驴肝肺。”徐西坞冲着百里恢弘离开的方向努嘴冷笑,又对扶渊道,“天时院来人了,公子猜猜是谁?”
“不是庄镇晓?”扶渊有些意外,“是曲师兄来的?”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艾玉裁艾先生。”徐西坞道。
“夫子来了!”扶渊一喜,“走,我带你去见见他。”
两人一起往月如期那边赶,等到了,徐西坞却又推脱有事,让扶渊先进去。
这样蹩脚的借口也只有徐西坞想得出来,扶渊明白他的好意,便让他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走再被成松抓住什么把柄。
二爷带着其余的医官在别的帐子给月院长斟酌药方子,军帐里就只有月如期和艾玉裁两人。扶渊许多年不见老师,连样貌也只记得七七八八了。
但感觉不会错。
昏黄的灯火映着老人的苍苍白发,满头银丝染成金色,老人面容平静,却并不憔悴,见有人进来了,抬首去看,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熟悉,并未想起眼前的少年到底是谁。
近乡情怯,扶渊也哽住了喉咙,好半天,才唤:“……艾老?”
老人认出了他,平静的面庞被打碎,他撑着桌角,才勉强地站起来:“上神?是你吗?”
“学生拜见夫子。”扶渊前趋几步,端正地行了礼,“夫子这些年过的可还好?”
“好,都好。”艾玉裁拉他起来,又坐了回去,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好孩子,长大了。”
“夫子怎的出关了?”扶渊就跪在他脚边,不过一拜的功夫,眼里就蓄了泪,却又笑着,百感交集。
艾玉裁看着他,忽然道:“我大限将至。”
“夫子?”扶渊没忍住,一滴泪就从眼角溢出来了。
“上清床前不许哭。”艾玉裁抬手拭去他面上的泪痕,“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上神到时候也会懂,不必强留。”
“前路艰险,有些事要嘱咐上神。”艾玉裁继续道。
“夫子请讲。”扶渊磕了一个头。
“天时院老的老,小的小,能挑事的没几个。老朽拜托上神,千万不要让敝院断了传承。”
“夫子言重。”
“上神的路,日后会很难走。”艾玉裁继续道,“山重水复之后不一定有柳暗花明,但天无绝人之路,上神得学会从绝处找到生机。”
“学生记下了。”扶渊又磕了一个头。
艾玉裁摇了摇头,道:“待上清伤势稳定,我就带他回去,镇晓那里上清安排了他别的事情,其余的全部都要拜托上神了。”
“都是学生分内之事。”扶渊道。
“去吧。”老人道。
“是,学生告退。”
徐西坞本以为扶渊见了多年不见的恩师后会欢天喜地,至少不会像方才那般,谁知扶渊一出来,脸上不但一点儿喜气没沾,还臊眉耷眼的,像是哭过。
“公子?”他忙迎上来。
“怕是不能带你去见艾老了。”扶渊故作轻松道,“可有什么事?”
“没事。”徐西坞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了一阵,觉得他真没事了,才说,“公子,这事蹊跷啊。”
扶渊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九门提督,管得也忒宽了。”
“怕是早就盯上咱们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公子打算如何?”徐西坞问。
“……这有什么。”扶渊道,“胡言乱语,殿下又不会信。”
“公子——”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让殿下为难,”扶渊道,“以后我们多注意就是了。”
“是。”扶渊既是这个态度,他徐西坞也只能跟着吃了这个闷亏了。
“老徐,这事你也别往心里去,”扶渊道,“我和成松……也算是有过节吧。如今他一心想立功,在太子身边混出个名堂,最碍着他的就是我。但大敌当前,咱们是战友,再内斗不止,从里边儿散了,那可就真的玩完了。”
“公子说的是。”徐西坞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是末将格局小了。”
明明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扶渊却当了真:“……格局么?老徐,你现在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徐西坞一愣,“当然是保家卫国啊!”
豪言壮语对上扶渊幽深的眸子,他嘿嘿一笑,又改了口:“这……看您问的,谁不想捞个功名啊。”
“我不是。”扶渊摇摇头,对他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求他们都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