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知道。”冯表姐虚弱地摇了摇头,其实心里都懂得,她这出身怎能与士大夫家的千金小姐相比,就算受了所谓的圣恩,也只能以红霞帔的身份当个承恩宫女。
可那又如何呢?
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只想要平平安安的照顾好太子,一直捱到出宫之年,就算在此之前要多次忍受赵氏与汴氏的羞辱,她也忍下了。
她答应过天放,一定不要到处惹事,天放也答应过她,精进医术,将来二人出宫后就游历四海神州,做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事到如今,都何在……
“是因为有一个女子在你之后宠冠六宫,未及三月,便荣升为正三品婕妤,这在大瀛后宫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原来是她。”冯表姐忆起那个容貌靖丽,眉眼与表妹怀雪生得有几分相似,又极有心机的女子,若是她又有什么奇怪的,在这些人中,她本身就是翘楚。
“也是,既生瑜,复生亮,既然你都全无斗志,人家沾沾你的光就爬到婕妤的位置上去,想必你也是不在意的……”
“是,”她只要有天放就够了,直至此时,冯表姐想要的还是只有天放。
“人家抢了皇上不算,连带你的心上人也占了,你这心里就不想争上一争?”
“你胡说,他与宋婕妤素未谋面,怎么可能有染?”
若非亲眼所见,冯表姐断不肯相信大尚宫的一面之词,但大尚宫似乎并不急着辩解,因为只要令红霞帔冯氏生疑产生动摇,她走这一趟的目的便已达到了。
“沈太医其实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就到宋姨妤的宫中请个平安脉什么的,却也算不得什么……”
大尚宫带着轻描淡写的笑意,可冯表姐心里却有一像东西像是被打破了一般。
并不是天放进不了宫,而是他人根本就人在宫里,就在此地,却在她受宠之后一次也没有来过。他必是嫌了她,必是就如怀雪信中所述,听信了那些大义的话,从了这既定的命运了。
若果真如此,她真是白认得他,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饶是如此冯表姐仍咬牙坚持道:“我不相信,他不会的,绝不会的。”
“那就甭信,天天做白日梦好了,这做做梦至少不那么绝望。”
待大尚宫笑着从宗人府走出来,满面春风,竟是志在必得之色,心道,自此次之后,她便也不再去看冯氏,那冯氏按捺不住必会打发人去寻她,届时,她再依沈相所授之计,再导演一出沈天放出入宋婕妤寝宫的好戏,冯氏便算眼见为实彻底死心。
在这宫里,最容易被摧毁的便是一个人信念的,特别是一对初初涉世的青年男女,最经不得世事无常,到最后便会轻而易举的败给时间。
冯表姐与沈天放,在沈相、宏烈及后宫设下的圈套之后没能经受得住考验。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待冯表姐挽着团髻,穿着绿春装,披着皇帝下赐的饰以如意纹的金绣霞帔再度出现在宫中御花园,已是暮春天气,大瀛宫中的梨花早已落了一地。
无数年轻貌美的嫔妃正围坐在皇帝的身旁,看昆班的名伶唱牡丹亭。
未及伤心处,伤心泪纷纷。冯表姐的眼中早已没有泪,她把伤心都留在了宗人府。原来如花美眷却不过似水流年……再深地伤心,也只能随着时间渐渐的去冷却。
“冯尚宫,”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莺莺燕燕的人群中响起,分明是姬贵妃所出之太子,那样单细依偎在当今皇后林氏的怀抱中,俨然一对母子情深。
冯表姐目光虽是冷冷地,却生生勾起了唇角,面上闪过一抹如凉风般妖娆的笑,她轻巧地迈了步子,盈盈走到距离太子不远的跟前,庄严的福了一福。
“你的病好了吗?本宫一直惦记着你。”望着太子挣脱开皇后的臂弯,就这么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冯表姐面上笑得更开了。
没有出身没关系,没有册封也没关系,只要有了太子这层关系,她就有无数的可能与和帝扯上关系,果然和帝扭头望了过来,向皇后林氏寻问道:“她是谁?”
“皇上不记得了吗?红霞帔冯氏曾是太子宫中的保姆尚宫。”
“她是不是犯了宿疾,被挪出去那位。”
和帝忆起某个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前往太子的宫中,被一个容貌异常艳丽的女子所吸引,眉目间尽是妩媚之态,原想着再次召幸她,却听闻她突然患了风寒。
在后来,随着宋婕妤宠冠后宫,他便将这人给忘了。
“正是她呢。”
皇后话音刚落,冯表姐从容上前,跪于帝后的跟前,端然的行了三跪九拜见,极其温良道:“若非皇上与皇后娘娘眷顾,卑贱的奴婢怕熬不过寒冬。”
“怎么嫔妾听说冯尚宫虽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是不愿承宠才借口称病,被大尚宫送入了宗人府。”还未见其人,便闻得一阵环佩之间,却是赵宝林与汴才人簇拥着宋婕妤花团锦簇的走来。
甫一张口说话的是六品宝林赵氏,人微言轻,却偏偏急着表白自己,那汴才人自然也不放过这个既可在御驾跟前表现自己,又可狠踩冯表姐的机会,也跟着说道:“妹妹这话听着怎么听着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是怨皇上新近都宠着婕妤娘娘?”
“两位妹妹可真爱说,”到底是宋婕妤沉稳,纤纤细细,施施然行了礼,荣帝自是道了平身,她方盈盈起身,伸出手去搀冯表姐,极其温和怜下的样子,端的是大家之风。
“你身子可好些了?”
虽说白日里看红霞帔冯氏,比当夜更觉艳光照人,可一想到与宋婕妤一连数日不曾相见,和帝甚为想念,连忙招手叫过她,林皇后自是卖个人情,命她在一旁坐了。
好一团妻妾成裙,后妃和睦,冯表姐冷眼瞧着这一幕,只觉比戏园子看戏还精彩,她心里晓得虽成功引得和帝侧目,却有些时机不对,不应拿鸡蛋去碰石头,正欲先避开宋婕妤盛宠的风头,却听得那宋姨妤道:“劳皇上与皇后娘娘惦记,臣妾吃了沈太医的药好多了。”
岂止是好多了!
冯表姐闻言不由忆起那日在大尚宫的引领下她登上玉漱楼,借着极高的地势,可以将宋婕妤宫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三月的阳光极好,宋婕妤命人在寝宫中的凉亭内置了一张美人榻,便歪在那榻上看花雨……不多时,果见沈天放拎着药箱去给宋婕妤请平安脉。
因是隔得远,她看不清他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却清楚看得沈天放竟抬手替宋婕妤挥去沾在衣衫上的桃花,极其体贴入微,那宋婕妤也不避忌,竟是一幅欣欣然的样子。
如此亲密,分明就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暧昧关系……冯表姐有这个经验,自打她不再厌恶沈天放的触碰,便是从心里喜欢上了他。
好一对狗男女。
一个女子痛苦的失身于并非所爱之人,已经很不幸,得不到心上人的疼爱怜惜不算,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弃她而去,就这么轻易的爱上了别人。
他怎能如此无情,怎么这样待她,不是都说好了吗?一起出宫,一起云游四海……都是骗人的鬼话,最后都成了一场空。
冯表姐在心里恨着,痛痛的恨着,是天放负她在先,也是他们这些人逼她在先,凭什么她一个人咽下苦果成全了这些人,她原想着先避开宋氏的风头,可为极强的怨念所驱驶,不得不兵行险招。
她望了宋婕妤的腰间,五彩玉佩旁果有一截坠子是松脱的,想起临出门前大尚宫告诉她都让小宫女办好了,便大声道:“这香囊可是婕妤娘娘落下的?”
宋婕妤原是挨着和帝低低的说着体己话,时不时还红了小脸,听得冯表如此一说,只得垂眸望去,果见冯氏将香囊高举过头,红绫锦缎绣戏水鸳鸯,上缀明黄的串珠丝绦,绣工极其精致,一旁汴才人调皮,连忙拾了起来。
汴氏才赞道:“这针法可真是精细,”却又“呀”了一声,瞬间变了脸色。
众人连忙道:“怎么了?”
“这香囊里头怎么塞着一缕头发。”和帝与皇后林氏也循着声音望了过来,果见一缕乌黑的发丝绕着青线掉落出来,丝绦上还结着粒小巧的玉珠。
林皇后面色讪讪,道:“皇上乃九五至尊,肤发受之于天命,就算是多宠婕妤,也断不能以这样的东西作为情表,教一干嫔妃看了,好没意思。”
和帝当下冷了脸:“朕什么时候赐发给婕妤?”
“皇上的确从不曾赐发予臣妾,这香囊也不是臣妾的。”
早在红霞帔冯氏奉上这只香囊的时候,宋婕妤便有些犹豫,心道,这样沉甸甸的东西从腰间坠了下来岂会不知,正当她往腰间摸了摸,空荡荡的,才要去仔细辨认,那汴才人便大呼小叫的嚷嚷开来。
不论这香囊是不是她的,都不能认,更何况和帝从不曾将头发作为情表相赠。玉珠结长发,明摆着是诬陷,明里暗里喻示着她与皇帝之外的男子有染。
“红霞帔,你为何要诬陷本宫?”
“奴婢不知婕妤娘娘是何意,只是一片好心拾起娘娘掉落的香囊,何来的陷害之说?”
……
当冯表姐以红霞帔的身份在大瀛后宫搅起平生第一次宫斗之际,怀雪与宏烈甜蜜恩爱的小日子也暂时告一段落……只因已是暮春的天气,轰轰烈烈的私定终身之后,宏烈带着怀雪回到了济州封地。
济州位于帝都以北三百里之外,因是极北之地,便是过了四月天,仍带着凉意,怀雪依偎在宏烈的身旁,只觉手脚冰凉,直往他温厚的怀里钻。
“爷,我有些害怕。”
“但有我在,一定不会教你受丝毫委屈。”
察觉到怀雪心中的疑虑,宏烈极其温柔体贴,将府中上下人等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特别是母亲诚亲王一应饮食起居及喜好。
“我会努力做个好媳妇替爷照顾好王妃的。”
“要叫母亲。”
“可是,我没能受朝庭的册封,若这么叫便是逾制了。”宏烈待她再好,怀雪却也晓得出嫁为妻私奔是妾的道理,这是大瀛的国法,没人能够逾越。
“玉儿,这是迟早的事,我会给你这个名份的,怀望你能多给我一些时间,”宏烈像怀雪作了保证,待她安顿好怀雪抽身回京处理完政务之事,便会设法买通宗人府的官员,将怀雪的名字记入玉牒。
不论前路如何漫漫,充满了诸多的不确定,可这一刻于怀雪而言都是充满怀冀的,因为宏烈给了她承诺,他会为他们的将来去努力的,心也定了许多,直到她见到宏烈的母亲,这位在大瀛美名远扬的诚亲王妃。
那日天气极好,怀雪清楚记得诚亲王妃慈爱的脸上露出如同暖阳一般和煦的笑容,若非之前诚亲王妃曾修书给母亲反对她与宏烈的亲事,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样和气的人会拒绝她。
“是个四角俱全的孩子,瞧这小模样可怜见的。”
待诚亲王妃接过怀雪奉上的媳妇茶,她连忙扶起怀雪,并拨下一只通体莹润的玉手镯套入怀雪的纤手中,又道:“这还是宏烈的祖母,昭和太妃在本宫当年嫁给老王爷时赏下的,如今本宫将她赏给了你,怀望你能给宏烈做个好妻子,给本宫当好媳妇儿。”
见母亲如此深明大义,想也是认下了怀雪,宏烈大喜,自是与怀雪一唱一和的说着讨巧的话,一时气氛极其融洽,看得天色擦黑,王府总管入内请求传晚膳,诚亲王妃忽想到了什么,才向怀雪道:“说了这半天话,还没能叫宏烈从前的两个屋里人来见玉儿呢!”
闻得屋里人两个字,怀雪晓得那是在宏烈成年后诚亲王妃给他挑的两个侍妾,心里虽有些微起波澜,面上仍挂着笑,果见两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一左一右由偏厅走了进来。
那两个女子俱穿着一袭浅粉色的排穗小褂,外罩青缎掐牙背心,梳着小寰髻,与王府的丫环打扮无异,只是腰间系着的血点子一般红的汗巾子以示区别。
“淑贤、德惠还不快给夫人请安,以后要像伺候小王爷一般尽心服侍夫人……”
听得母亲诚亲王妃命这两个侍妾唤怀雪为夫人,宏烈只当名分已定再无后顾之忧,如今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怀雪能否容得下她二人。
这两个侍妾是在他年少时就初初就跟了他的,从不曾有过丁点过失,他就是再宠怀雪,也不好驳了母亲的面子,只要怀雪能容下她们,宏烈暗自发了个誓,绝不宠妾灭妻,就将她两个摞在一旁当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