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宫太后摆驾至贞王府真是蓬荜生辉,倘若能提前传话出来,臣妾也不至于匆忙接驾,失了礼数。”怀雪这话说得到极软,可飘入窦太后与冯太后耳中,却是隐含讽刺。
不请自到只会没得招人讨厌。
冯太后嗔道:“敢情贞王妃是嫌嫂子与哀家热络过头了。”
“两宫太后的好意原不应辞,只是事出突然,臣妾无一点准备。”
怀雪因是端坐在以玻璃搭盖的明瓦下,明亮的阳光如无屏障般穿透,暖融融的落在她的面上,发出如金灿灿的光泽,举手投足凭添了几许不怒自威。
窦太后虽瞎眼瞧不见,可冯太后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才是贞王府正妃合该有的气韵与派头。
就算她们这些人母仪天下,贵为国母,可在怀雪的家里,她们始终是客,反客为主这样的事情,到了怀雪跟前是绝无可能的。
窦太后当即道:“哀家听明白了,贞王妃想是带着责备的意思,但只是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哀家以为就算不曾传话给你,亦不为逾礼。”
“倘若是皇上的圣旨与两宫太后的懿旨,以君臣之礼吩咐臣妾,臣妾自当遵从。”若她窦太后打着荣帝的名义,将她当做他的嫔妃以宫规来对待,那么办不到。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断不会再任窦太后欺凌。
怀雪强硬道:“臣妾是贞王之正妃,王爷虽不在了,这一生纵使太长也太难,仍会以遗孀的身份守下去,故贞王府的一切不劳两宫太后操心。”
怀雪送走两宫太后及小皇后一干宫眷,夜已经深了,雾汽渐起,下起了淅淅泣泣的春雨,打在琉璃瓦楞上飒飒有声,她宽衣解裳松了罗袜,一身疲惫,累得不轻。
想起窦太后在银安殿被她噎得一句话也吭不出,还得维持体面硬撑着脸皮子带着后宫嫔妃与她一道用膳,怀雪赤足踏入浴桶中,乐得一捧一捧掬起热水往身上撒花。
对付窦太后这种既要脸面又极其心狠手辣之辈,首先要撕碎那层虚情假义的面纱,让她无可遁行……怀雪都想好了,就等着荣帝前来兴师问罪,思及此,她连忙披了衣回到上房,并让月娘拿过锁头从屋内将房门锁了起来。
将欲取出之先予之,不让荣帝吃吃闭门羹,他必定又要替窦太后说话,她不想听,也懒怠去听,为了入情入理的堵住荣帝的嘴,沉默比起唠叨诉委屈是更为有效的武器。
果不其然,怀雪才锁了门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荣帝又趁着夜色出宫,急切的扣门,震得窗户纸“哗哗”作响。
怀雪充耳不闻,兀自掐熄了灯,蹑手蹑脚上了炕以被子蒙了头只作熟睡状。
荣帝进不了门,先是拍了一阵,虽叫唤了两声,又不好扯了嗓门闹得人尽皆知,索性拔了腰间的佩剑,“咣啷、咣啷”的砸门。
可恶的女人,不但将他的母亲变着花样撵了出去,还连带让他吃闭门羹,反了,真真是反了。
荣帝怒。
不过三两下,孔武有力的荣帝便轻易砸开了房门,他冷冷的将侍从远远喝退至院门外三丈的地方,方掌了灯向放了锦幔珠帘的床帐深处走去。
“怀雪,你好大的胆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敢装睡。”
怀雪一个翻身背对着荣帝,荣帝见了只差恨得七窍生烟,当即伸手一挥扯去盖在怀雪身上的锦被。
直到被荣帝拎了起来,粉光融滑的小脸被他的胡茬子刮得生痛,怀雪方半睁了杏眼,娇嗔道:“臣妾真的很困,在自个儿家里哪有装不装睡的,分明就是困了。”
“你!!!”
“臣妾怎么敢!!!”
从前贞王在宠幸过王府的姬妾之后,若不想令其受孕,总用此法,既不伤女子的身体,又看不出坏形,她也曾“有幸领教”过。
故除了喝避子的汤药,她还暗中使用此法……曾经因为荣帝失去过第一个孩子,怀雪心中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影。
“奴婢劝娘子还是不要再行此法,时辰已过,想必皇上的精血早已着入宫床。”隔着氤氲的热气,怀雪急切的望向月娘,月几个年富力强的仆妇打帘子入内,极其陌生的脸孔。
月娘领着众人福了福,笑道:“这些都是皇上从宫里挑选出来,专门伺候娘子坐褥期的。”
“去回了你主子,若我真怀上了,他就别来这贞王妃,恕我身怀六甲不能伺候。”
怀雪怒,先是打翻了浴桶,撒满玫瑰花瓣儿的浴汤溅了众人一身,见月娘等人还殷殷地笑着,她指着她的鼻子,道:“在我贞王府,你胆敢再叫我一声娘子!!!”
“请王妃息怒,奴婢知罪,”月娘虽孝忠于荣帝,却是那种极其懂得适当妥协的人,她按主子的意思向怀雪挑明了来意,荣帝已然占了上风。
“可恶的丫头,”月娘屈膝跪了下来,怀雪一腔积愤更无处可发,原来他许她地楔,许她阖府的安宁,都是为了在她的腹中种下一份羁绊。
她若生下一男半女,这一生就彻彻底底被他毁了。
怀雪无法,只得去寻沈天放拿主意。
风和日丽的春天,天放不在相府,按着相府奴仆所指,他去了帝都城外的护国寺,听闻寺里最近来了一位云游的大师,会起死回生之术,天放已有一个月不曾回府。
相府的奴婢见惯了国舅爷不务正业,不羁,可怜新娶入府的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一脸憔悴瘦的不成人形,怀雪见了,只觉颇为可怜。
这位冯夫人虽也容貌出众,远不及宫中冯太后及冯淑妃,却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神韵,因相劝道:“夫人与其坐在府中日夜啼哭,为何不软言相劝,国舅爷耳根子软,又架不住女子的柔情。”
纵使无法成为恩爱的夫妻,能够相敬如宾就也是一种圆满。
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世事无常之后,怀雪越来越深刻的体会到,比起充满着变数的两情相悦,不如凭人力成就一份相敬如宾。
“真的么?真的可以么?”
望着冯氏眸中那一瞬的惊喜,怀雪点了点头,心中只道,她可真是年轻啊!少小年纪,才会问出如此稚嫩的言语,面对人才兼备的沈天放,冯夫人恐怕还期许着他的痛惜。
很多年前,她亦如是,她也曾天真地以为,凭着柔情与眼泪,能够换得荣帝的痛惜,能够换得贞王的相守……其实却不然。
出了帝都,沿着乡间小道往南而行三十里地,不远处香山上,远远已能闻得梵音,这是帝都第一名刹护国寺,暮鼓晨钟为帝都十景之首。
听得阵阵钟磬的声音,鸟语花香扑面而来,已经是仲春了,帝都城内的繁花落尽,山寺的桃花却才吐露枝头,怀雪沉重的心情,没来由的好了起来,特别是在桃夭李盛的花丛中见到头戴着毗轳帽,身着青傧玉色袈裟盘膝而坐的沈天放,笑得上气不接下去。
“老僧入定,女施切莫耻笑。”
“不耻笑你也成,给我一幅堕胎药就行。”
“阿弥陀佛,女施主怎能毒杀腹中未满百日的胎儿。”
“去你的,少跟我装神弄鬼的,”若非是怀雪怀孕了,天放深知她不会在佛门清净之地来寻他,他只得定了定神,领着她往禅房一叙。
乳泉水沏棋盘茶,盛入粗沙烧成的陶碗中,怀雪捧在手中,只觉质朴而古拙,浅尝了一口气,满口气清雅的香气,因赞道:“你比从前在宫中要自在许多。”
“可惜我与佛的缘份太浅,诚如你所说,来这里的确是装神弄鬼。”
“是为了避开新娶的夫人罢!”怀雪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道出他的心事,天放点了点头,因是吃了热茶,额前沁出细腻的汗珠,便脱下毗轳帽,一头青丝落下,被风吹得凌乱。
怀雪顺手从发髻里拔出一只玉簪,在天放的身后站定,纤手一挽,不过一时片刻便伶俐地替他梳了个团髻,借着琥珀色茶汤沁出的倒影,向天放笑道:“怎样,不如我给你当夫人娘子。”
“怪道他们都宠着你,就会讨男人喜欢。”
“我,没有,”他这样说,怀雪有些不自在,她从不曾替荣帝梳过头,却在跟了贞王以后,朝夕相伴,不论是针线,还是衣裳鞋袜,替他打理身旁的一切,从不曾假丫环之手。
“玉儿,把孩子生下来罢,我来给你养。”
“天放,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知她者莫若他……任她心里再不情愿与荣帝不清不楚的牵扯下去,可她还是想要腹中这个孩子的。
不是因为天佑不够亲,即使她生下了亲生的孩子,还是会视天佑如己出。
只因从前荣帝始乱终弃,贞王又从不曾给过她生儿育女的机会,怀雪在恐惧怀孕的同时,其实更盼着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联的亲生骨肉。
“谁让你们这些女子如此善变,一天三变都不为过。”这才是她熟识的沈天放呀!脱下袈裟后,又是一幅风流公子的清俊形容,两个人临窗而坐,言笑晏晏,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们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荣帝与冯太后还在。
“这也未必,天放,你可知,从前我想要得到,如今都已不再渴望了,可既然日防夜防这孩子还是防不胜防,会不会就是我的命呢?生不如死的命?”
“听夫人如此一说,距离参透禅机,就只差一步之遥。”
忽有一老僧从菩提树下徐步而来,极其慈眉善目,却衣衫褴褛,赤着双足,颇为熟悉的画面在怀雪的脑海中飞快闪过。
渡桥旁的画舫,朗月清风,他们四人酒足饭饱于月下弄萧起舞……却从天而降多出来这么一个赤脚老僧,怀雪的记忆开始变得空前清晰。
“你们当中有人位极人臣,有人母仪天下,还有人荣登大宝成为九五至尊……”
“七年过去了,果然应证了大师当年占的卦,”她想她有些明白了,所谓母仪天下,既明指冯太后,又暗喻着她。
并不是她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荣帝虽迎娶了小皇后,一颗心却寄在她的身上,甚至触心积虑的想让她诞下他的子嗣……他也许无法给予她全部,却一定会善待他们的孩子。
“这么些年的厉练,夫人越来越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可我却不会进宫,只会以贞王妃的身份终老在王府。”
“身怀龙胎,就由不得你了,”
“大师是想要算定我的命数么?”怀雪淡淡一笑,年少时,因为赤脚僧一句谶语,不论是荣帝还是冯表姐的心中都掀起了波澜,成就了今日的位高权重。
而她与天放,一个生不如死,一个死不如生,百般艰难挣扎到今天。正是因为吃尽了苦头,才会加位的珍惜此时此刻所拥有的一切。
彼如她守着天佑,还能在荣帝及其后宫的压制下,与天放保持着青衫相交的情谊。
“夫人不信命?”
“非但她不信,便是我也不信。”见天放上前握着她的手,一股暖流在十指紧扣间传递,这令怀雪有了一种即使前方的路再湍急,都不是孤身一人的伶仃之感。
“她一身骄傲不信命数,或许可以与天斗与人斗,但是你却不行,沈天放并不是贫僧算定了你。”
“大师这是何意?先是算定我,这会儿又算定天放。”怀雪与天放对望了一眼,将彼此握得更紧,他们四个人一路走来,如今就只剩他们俩了。
就是逆天改命,他们也要守着彼此,无关忽于男女之情,也无关忽于情爱,朋友这两个字,就像两块肉,分开了要疼。
“除非他此刻娶了你,可你们能做得到吗?”赤脚僧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在斜阳日暮下渐渐走远。
怀雪追了上去,才问了句:“为什么?”
天放却拽住了她:“别追了,我问了他足足三个月,他都不曾作答。”
怀雪:“这就是你除了避着新娘子而躲在护国寺最真正的原因……”
沈天放点了点头,彼时天色已全黑,一轮明月升了上来,斑驳的树影下洒满了白光,他轻轻松开怀雪的手,脱了外裳披在怀雪的肩头,喃喃道:“我只是想要问一问,此生与她当真是无缘么?”
“你怎么就这么痴呀!”
怀雪叹了口气,一拳砸在沈天放的胸前,沈天放握住了她的粉拳,忽然正色道:“我们携手并肩走过了风风雨雨,是不是最应当作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所有的悲伤与快乐只想与你一个人分享,”
其实彼此都已知道了答案。
天放带着几许欣慰又带着几许感伤将怀雪拥入怀中,以手轻抚过她平坦的小腹,怜惜道:“第一胎虽然没能够保住,但是我相信这一胎一定是健康又聪明的孩子。”
“天放,你是除了曾经荣帝以外,让我唯一没有戒心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