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唯一不让她感到抗拒的男子,他时不时的抚触,时不时的拥抱,她从来都是甘之如饴。而在怀雪初入贞王府那刻,她对贞王虽心怀感激却是从心底里感到抗拒的。
“夜已经深了,露气上来受了寒就不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有那么多尾巴守在护国寺。”再美好的相聚也有到离别的那刻,经过彻夜的长谈,不论是怀雪还是天放都觉人生有一种更豁然开朗的境界。
一段好的关系,应当透过彼此看到世界。
暮春时节,晓杨风絮,怀雪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胎儿脉相宏大,稳坐宫中,御医诊脉之后直言此胎非皇子莫属,几个随侍的稳婆听了更旬喜上楣梢,将怀雪当成心肝肉一般捧了起来。
“王妃,还是将窗户关了,仔细闪了风。”
“这个时候,您还是别看这么多帐本子,有皇上在,贞王府只收不出,必是赢余。”
……
怀雪晨起之后,穿着宽大而舒适的锦裳,一头青丝被随意的挽起,正坐在窗下看贞王府最近的收支,诚如月娘所言,只见进不见出,每每御驾驾临贞王府,成百上千的银钱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送来,看得她触目心惊。
“你去回了皇上,日后断不可如此破费,再若如此我贞王府只能闭门谢客了。”
“奴婢以为王妃身份尊贵,又怀着皇上的亲生骨肉,这钱横竖都是花在皇子的身上,王妃何不笑纳呢?”
“若是为了你家主子好,你们这些做奴婢的就更该劝着,拦着。”
“说的好,”
听得一阵打帘子的声音,荣帝着一身轻便的襦服从屋子外走来,青色的头巾配白色的宽衣大袖,手上一把乌木折扇,颇有几分早年小诚亲王的俊朗模样。
这令怀雪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她与他从不曾分开过,他只是出了一趟很久的远门,如今归来子满成荫叶满枝,人逢喜事精神爽。
“看什么呢?”
她忡怔的样子,朱唇微启,唇角隐约两小酒涡,两弯细细娥媚下点点目光,明明望着你,却看不到焦点,就像看似清浅却深不见底的湖,将他溺毙。
“没什么,”她低垂了眼帘,作无意之举,却在一刹那被荣帝腾空抱起搁在膝上,他点了点她的樱唇,含住她的耳垂,柔柔道:“朕知道你是顾着朕的声誉。”
“皇上既然知道,臣妾就不罗嗦了,”若是从前怀雪不屑于此,可她既然身不由己的被荣帝绑在一起,当然深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
首先要顾着荣帝的清誉,才能保住贞王府的名节,怀雪虽不改当年心高气傲,却多了几分事故圆融。
“听王府的管家说在江南封地发现了一处银矿,臣妾愿将七成的收益上缴国库,余下三成恳请皇上归入我贞王府留下。”
“你是在跟朕谈条件?”荣帝有些看不懂怀雪,明着给她银子不花,暗中却跟她盘算打官银的主意,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臣妾以为这并不是再跟皇上谈条件,只是就事论事,与其等着按官银收入国库,倒不如臣妾主动一些将双手奉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她的一分也不能少,可不该她的也断不会多取一文,怀雪虽依附于荣帝,却始终想要在恰当的时机自给自足,省得将来荣帝釜底抽薪,她落得个一无所有。
“我的不就是你的么?你呀!就这点小心思。”
“那你只说是给还是不给?”对,她就是这点小心思,就是信不过荣帝……千有万有不如自己有,她其实只是吃一堑长一智。
且不说君生日日说恩情,也且不论荣帝有朝一日会厌倦她,再次舍弃她,譬如说贞王,他答应过要陪她白头携老,却在盛年猝死,撇下她寡妇孤儿,独自一人苦苦去掌王府的基业。
再美好的誓言,再不渝的情深,都抵不过光阴荏苒、岁月流年,因为日子是一天天的、冷暖自知的过活下去的。
“好,好,好,朕都答应你,你呀,别只顾着算计银子,还是多花些心思顾着腹中的孩儿。”
他想,他开始能够更深刻地去了解怀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因此极度渴望未雨绸缪的女子。
她的脆弱与坚强都俏生生的写在脸上,只要他肯用心,其实不难发现。
见荣帝满口应允,又俯下身千百呵护万般小心贴在她的小腹仔细聆听,怀雪扑哧一笑:“这才三个月,孩子才刚长成人形,都还没有胎动呢,什么也听不到。”
“别闹,我听到胎心了,扑通扑通的跳着,”他仰面,露出惊奇的笑,如觅得珍宝一般,眼角楣梢全得兴奋之色,看得怀雪有恻恻然。
倘若七年前,他肯投之以如此抚慰人心的微笑,他肯如此珍重的善待他们母子,就是为他赴汤蹈火,忍气吞声的做他背后的女人她也认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让我瞧瞧?”
“哪儿有?没有,这孩子虽然闹心却不如你闹心,”他如今的情深,看在她的眼底,还是会感到疼惜,但更多的只会是无奈。
除了这个孩子,她能给他的已经是极限了。
“玉儿,若你坚持不肯进宫就把这孩子寄养在淑妃的名下,冯太后是个聪明人,这是她们冯家最后的一个机会。”
“皇上的主意倒是极好,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授人以柄?”
听得荣帝如此一说,怀雪真是有千般委屈与万般恼怒,虽然已作好了这孩子生下来即将要面临分离的命运,但无论如何,荣帝都不应拆散他们母子。
除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谁肯舍命相护,窦太后与小皇后没有一个善茬,那淑妃至今还心存怨恨,怎肯以诚相待?
可这样的话对荣帝说了也是无济于事,她只得隐忍下来,与他周璇应对。
“你这是在质疑朕统御后宫的能力?”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后宫的事都能够按宫规来论处自然是太平,可放眼后宫,不是皇上的母亲,就是皇上的妻妾,皇上只是身不由己。”
并不是她质疑他统御后宫的能力,若非是他的强势压制着两宫太后,她也不能够在这贞王府自在逍遥,可是她太了解荣帝,也太了解皇室的法度。
大树要去掉枝节才能够顺利的成长,当初贞王防着她,不让她怀孕,不就是生恐原贞王妃卢氏所出之子被夺去世子之位么?
更何况以小皇后的为人连后宫嫔妃所出之子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是她这个七年前的旧人?若小皇后得知七年前她就与荣帝有旧情……这孩子可真是凶多吉少呀!
“朕不可能允许朕的孩儿流落在民间。”
“我可不想我的孩子卷入朝堂与后宫。”
“那么为了这孩子你就应该随朕回宫。”
“这才你最终的目的,”怀雪一阵冷笑,想要挣脱开他的怀抱,荣帝也不拦她,不过三两步上,怀雪已摔了帘子走出上房。
“若朕告诉你,你最后守着那份可怜的虚荣,他也不曾留给你……”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如针尖一般,一下一下刺向她的心头,她不得不一步三回头望向他,满眼流淌着震惊。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虽如是说,却觉脚下一阵虚浮,轻飘飘地,如踩在云端。
“你自己看,”
早有准备的荣帝从衣袖中取出一本折子往怀雪站定的方向掷了过去,怀雪拾了起来,揭开石青的缂丝缎面,是一行熟识的蝇头小楷,出自贞王带刀侍婢香云之手。
上书:兹有继妃怀氏,失欢于王府,奏请今上废黜其妃位,潜还母亲学士府,落款盖着贞王小玺。
她记得贞王爱惜笔墨从不肯向世人留下墨宝,一应文书皆由香云代劳,再看落款日期是他猝死的前一日……是真的,竟是真的,的确是贞王亲授意,怀雪一颗心急剧下沉。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扪心自问,至少成为他的妻子以后,并不曾有半分对不起他……若这真是贞王的意思,她哪里还有活路。
“倘若我不肯依从皇上,皇上是不是就要遵从王爷的遗愿废去臣妾的王妃之位?”
“朕并不想走到那一步,但是为了朕的孩儿,朕不惜作这个恶人,”就如同荣帝之前所筹谋的一般,这一天真的不需要太久,他之所以等到现在只是为了釜底抽薪。
龙德宫
更漏迢迢,银黄淡淡,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荣帝看完折子已是三更,宫人入内更换夜香,博山香炉燃起阵阵轻烟,沉檀龙麝的香气淡淡,闻之只觉味辛而气温。
“你为何连夜进宫见朕?”
“皇上昨日的行为有违当初与我家王爷的约定,”
绢纱宫灯下跪着的人虽是月娘,可她却一反平日的奴颜卑膝,而是将腰身挺得很直,鬓角坠着的垂珠映在明黄的光线下闪着点点寒光。
“顾香云,你也不过如此,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荣帝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嗖”的一下从月娘的面前闪过,不过片刻,一张瘫软的人皮被揭了下来,却是早有准备的大内侍卫揭开了月娘的真面目。
“原来皇上激王妃入宫是假,逼香云现身是真。”
“不逼你露出真面目,朕又如何能够得知贞王叔的行踪?”
荣帝颌首,气宇轩昂间露着不置可否,于他而言,贞王既然藏得这样好,使得他连掘地三尺都捕捉不到他的踪影,只好先下香云这步棋,来个一举两得。
“皇上可别忘了,怀氏母子可落在香云手中。”若非是掐着荣帝的软肋,她顾香云又岂敢冒然入宫,香云是怀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入宫的,为了贞王,就是死也不在话下。
“你也别忘了,天佑也在朕的掌控中。”
“皇上以为凭怀氏一厢情愿抱养的世子就能够威胁到我家王爷?”香云闻言,虽面不改色,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开始有些埋怨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直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初怀氏要致她于死地,她便诈死任由怀氏将孩子抢走……却忘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危险的地方始终是最危险的地方。
香云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是否能够威胁到心怀天下的贞王叔尚不可知,但朕却知道首先能够威胁到你就已经足够了。”又听得一阵击掌的声音,适有荣帝的心腹宫人从围屏后挑帘而出,怀里正好抱着熟睡的天佑。
“荣帝,你好狠,若你胆敢动这孩子一根汗毛,我一定要你后悔,一定要你后悔。”见香云气得浑身直颤,终于把持不住,荣帝这才召过宫人,将天佑搂在怀中,极其慈爱。
“你是个聪明人,朕之所以容许你接近朕,并将你派往贞王府,不就是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好好守着怀雪母子?朕的孩儿若健在,你的孩子朕自然不会亏待,你也是知道的,朕还将他收为养子……”
“皇上之所以将天佑收为养子除了平息王妃被囚禁的愠怒,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向天下再一次召告,我家王爷是必死无疑,世子无依无靠,所以才会被接入宫中。”
“女人太过于聪明可不是一件好事。”
“怪道皇上与王爷都将王妃当傻子愚弄,可不是又笨又蠢么?”他二人将怀氏玩弄于股掌,却瞒不过她这曾替贞王打理过政务的带刀侍婢。
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她顾香云见得多了去,很多时候既是贞王的授意,也是她在暗中布局,却未料道,有朝一日会陷入局中设局的危机之中。
“除了替皇上看着怀氏母子,皇上是不是还想要从奴婢的口中逼问贞王的下落?”
“朕只是想知道,天佑与其生父贞王你顾香云更在意哪一个?”一个是誓死孝忠的心上人,一个是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儿子,夹在这对令她倾其所有父子之间,香云只觉处处掣肘,处处被死死地牵制住。
“不想说,不愿说,也不能说?”
见香云左右为难,连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荣帝阴测测的脸上总算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他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织锦的皂靴扫过铺了绒毯的漫地金砖发唰唰地微响。
这令香云心头不由一震,忽觉这样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识,有些记不清是在哪时哪刻,应该也是这样暮春的夜晚,在王府的书房凝光阁正殿前的抱夏内,她陪贞王饮酒,酒至半酣,王府的管家通传说有贵客深夜造访。
因是吃陈了十五年的花雕女儿红,酒气薰得人口齿缠绵醉意入骨,最后的一幕就是没有能够看清贵客的容貌长相,香云依偎在贞王的怀中只瞧得一双织锦的皂靴从容走来……
贵客不知是何时离去的,她唯一记得的就是一番天翻地覆,那晚贞王如破诫一般宠幸了她,她也是在那晚怀上了天佑,为怀氏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