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略带清冽气息萦绕在我四周,有淡淡的蘅芜香气钻入鼻尖。我仰首,眸华微绽,将那双墨瞳深处的担忧一览无遗,他唤:“墨迟,你可有事?”
他的声音柔若三月里的春风,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哑音和颤抖,彷佛此刻映在他瞳影的这个女子不是一无所有的亡国公主,不是遭人遗弃的女奴禁锢,而是捧在手心里举世无双的珍宝。
那一瞬心底淌过一股暖流,我定定望他,仿若痴了般,半响不语。
心莲不知何时已合门退了出去,屋内只剩我和汝夏王二人。我和他离得那般近,两张脸相差不过几寸的距离,就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
有那么一瞬,我瞧见他的眸光暗了暗,似有迷炫,又似情难自禁,俯身向我,随即退了回去,扶我站直。只是目光躲闪着,再不敢看我。
我不觉悠悠叹出极低极伤的一声叹息,低低道:“我原以为,如今我的生死已无人关心。不想还有王爷这般的厚待我。墨迟此生,再无所求了。”
汝夏王此刻却转过头来看我,眸光深邃,“果真已别无所求?”
我与他对视片刻,轻轻移开目光,叹息道:“知我至深,莫若汝夏王也。既是如此,你……可愿意帮我?”
若要与丽妃抗衡叫板,在这后宫里占有一席之地,除却君王的宠爱,还须有朝中重臣的扶持。而放眼离国朝野,能与南宫世家抗衡的,也就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汝夏王了。若他肯帮我,我自然可省心省力不少。
身后,许久没了回应。我没有放弃,执拗等待着,终于等来了他的再度开口。
“皇兄于我有恩,我曾对天起誓,此生定助皇兄平定四海,永固江山大业。后宫之事,牵涉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墨迟,本王……”
我打断他,难掩失望道:“不必再说,我明白,你走罢。今后……再不要来了。”
手腕一紧,回首对上男子眸底的矛盾挣扎,“墨迟,别逼我。”
我平静开口,“王爷多虑了,墨迟如何敢逼您?不过是相交一场,不愿见到王爷日后为我为难罢了。在这后宫,我举目无亲,丽妃虎视眈眈,王爷不愿牵扯后宫争斗,试问能帮我一时,又岂能帮我一世?不若就此抽身离去,彼此铭记这一场相识就好。”
虽是力持镇静,然而说到最后,眼底亦不禁浮上一层泪光,似是十分动情。
“够了!”说完这句话,汝夏王没有多加逗留,逃也般的转身匆匆离去。
而我,望着那道落荒而逃的挺拔身影,不禁泪落如雨。仅次二字,我已明了,他,在动摇。然而我心底更加清楚,在这离国,唯有汝夏王待我是真心关怀。而我这般以情为计,百般迫他入局,是否太过残忍?
自那日的谈话后,汝夏王再未踏足莲华苑,只是隔日便会有一个小太监送来一些补养的名贵药材,却并不多话,将东西交给心莲就走。太医还依时来莲华苑为我号脉,尽心尽力,我知道,于我一个失宠禁足的人,能有此待遇,全赖汝夏王的情面。
莲华苑一切平静如初,然而外头却不甚平静。听闻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帝星附近有一颗冉冉升起的星位,那是红惑政的警醒。离国向来看重星象之说,后宫又新近出了不少事,慕容瑜遂下旨暂且延后册封礼的日子。这个消息,于我,倒是大快人心的。
心莲一如往常地尽心服侍我,并不多问其他,倒是心思单浅的心梦念叨过几句王爷怎么突然不来看望的话。我对此一概装作不知不察,等候着一个契机,一个……变化。
很快,清晨喜鹊门前报喜,有客到访。于我一个禁足的人,除去汝夏王和爱来挑事的丽妃,能有客来访,实属不易。不肖说别的,单是瞧心梦不加掩饰的一脸喜色就知是件大好事。
“主子,怡清宫慕容贵嫔来访。”
衣架前,心莲正服侍我更衣,我将手从广袖中穿过,清然回身,含笑抬下颌:“你二人快将慕容贵嫔请到偏殿,记着,好生伺候。”
“是,奴婢遵命。”
心梦拉着心莲喜滋滋地转身去了。独留我一人陷入沉思。
我依稀记得,这位慕容贵嫔是那日唯一一位没有出席看我受辱的妃嫔。而她之所以能不惧丽妃威严,倚仗的无非有二:一是她的娘家乃是声望仅次于南宫世家的慕容世家,身份尊贵,非寻常妃嫔可比二则,她是唯一为慕容瑜诞下子嗣的后妃,在这后宫中,除了丽妃,她是最得慕容瑜宠爱的妃子。再者,传闻慕容贵嫔身子孱弱,一向深居简出,不屑参与妃嫔间的争风吃醋,颇得慕容瑜和丽妃的敬重。此时此刻,她的到访,是我意想不到的,然而这却公然告示着后宫诸人,这离国后宫,很快将有一股新的势力崛起,以往丽妃一人独大的局面将不复久存。
铜镜内,我轻抚肩头那一块“奴”字烙痕,那日的屈辱和疼痛格外清晰地涌上心头。我银牙暗咬,拢紧臂上的烟霞色披帛,心中暗暗道:烙刑之辱,刻骨铭心。丽妃,在这后宫,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到了偏殿门口,不期撞见奴才们都苦着脸站在外头,就连心莲心梦也在其中。
我不禁蹙眉,“怎的你们都在屋外站着,那谁人留在里头伺候贵嫔娘娘?”
心梦上前,委屈地撇撇嘴,“主子,不是我们要出来的,是贵嫔娘娘赶我们出来的。她说喜欢清静,见人多站在跟前心烦。她还说是等主子来了,自行进去就好。”
慕容贵嫔素来喜静,会有此举倒也不足为奇。更何况,也许她此举怕是另有一层深意。
我遂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既是贵嫔喜静,那你们就都下去罢,待有吩咐再过来。”
我待要进去,却被心梦从旁扯住衣角,怯怯问:“主子,要不奴婢陪着您进去?万一这慕容贵嫔突然对您发难起来,您病体初愈,可如何应付得了?”
心梦说得极认真,小嘴一张一合,很是憨态可掬,倒不由教我扑哧一笑,轻点她额头,“傻丫头,你多虑了,跟着你心莲姐姐下去罢。”
心梦懵懵懂懂点头,忽而兴奋地拍手,彷佛见着了多么稀奇的景观,“主子,你笑了呢,笑得真好看。”
心莲亦是笑,“是呀,许久不见主子这般笑了。”
我一怔,那丝丝笑意如云烟般从眼底渐渐消逝,眉间浮上一缕忧色。我一沉默,她们也跟着沉默。
“可是墨迟妹妹来了?”清泠泠的声音,若山间清泉流动的声音般清新动人,不似寻常妃嫔那般娇嗔做作,这位慕容贵嫔,确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光是闻声,就教人不由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想来是方才的笑声太大,惊动了里头等候的慕容贵嫔。
教贵客久候总是不好的,我忙整整妆容,举步走进去。进门的时候,我已尽敛了眸底的忧伤恨意,换上浅浅的笑颜,“劳贵嫔久等,墨迟实在是歉疚得很。”
疏梅横斜的屏风前,只瞧见女子清丽的剪影。一袭莲青色芙蓉曳锦裙衫,腰下的裙摆垂着一层朦胧的轻纱,颇有几分仙子下凡尘的飘逸。她淡淡回首,雪貌花肌,眉目如画,容色并不输丽妃半分。
只不知为何,她并不说话,只定定瞧着我,带着几分打量的意味,眸光深幽。
我不禁有些犯窘,不由轻咳问:“贵嫔……”
慕容贵嫔这才回过神来,笑得十分动人:“本宫失礼了,妹妹勿怪。只是心里大抵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教他这般为你破例。”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他是谁?”
彼时已坐下,慕容贵嫔轻擦茶盖,却是岔开话题,笑得意味深长:“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妹妹最后能否如愿以偿。想斗倒丽妃,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至少,在扳倒她之前,你须得先扳倒她背后的南宫世家。”
我却道:“哦,妹妹愚钝,想的却是与姐姐不一样。”
慕容贵嫔立时坐直身体,挑一挑眉,显然来了兴致,“哦,妹妹有何高见,本宫愿闻其详。”
“姐姐你说,若是丽妃苦心经营多年的后位被他人所夺,她会是怎生的撕心?你我皆心知肚明,在这后宫,君王的宠爱不是最牢固的,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后宫里的女人,一生最牢靠的是手握权利。”
我不知我说这一番话时是怎样的表情,我只知慕容贵嫔听完这一席话明显地变了神色,她淡淡道:“对后位虎视眈眈的何止丽妃一人。可自从敬元皇后去世后,皇上就曾立誓有生之年再不立后。若非如此,以丽妃多年的盛宠和南宫世家的显赫,何以会一直只在妃位上。妹妹这个想法虽好,可只怕行不通呢。”
“是么?姐姐相信帝王的深情和誓言?可墨迟却是不信的。昔日我父皇曾言,对于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帝王而言,成就大业,什么都可以舍弃,朋友、亲情、爱情都不在话下,断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在一个帝王心中,最看重的,是他的江山大业,不是红颜。而一个女子,若身处乱世,最要紧的不是拥有绝世的美貌,而是要懂得如何利用这美貌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说,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知道,你可以让他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如此,你才不会为他所抛弃,他才会给你你所求的东西。这个,也算是各取所需罢。”
说这话时,我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这样残酷的真实会以那般决绝的姿势呈现在我面前,伤得我五内俱焚。
慕容贵嫔眸光愈亮,看着我久久不语,“妹妹果非寻常女子,本宫自认在这后宫筹谋多年,心思却是万万及不上妹妹半分。”
我淡淡一笑:“姐姐何必如此自谦,若想如愿以偿,墨迟还倚赖姐姐的相助呢。”
慕容贵嫔正了神色,“妹妹希望本宫如何做?”
我没有说话,径直起身,转过身去,宽衣解带,露出了后背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妖艳中透着一股傲然临世的尊贵。
身后传来慕容贵嫔的抽气声,“这是……”
我系好衣裳,回首一笑:“这是墨迟自出娘胎就带有的胎记,那日天现异象,当时高僧无心大师途经上京曾留下一句预言母仪天下,命犯桃花,得此女者得天下。”
慕容贵嫔的面容明显震动了一下,望着我的目光与初时大为不同,夹杂着一丝敬意,许久不语。
“这个胎记,那日莲华苑中,众妃皆有目共睹,然而宫中竟没有透出一点消息。想来是被丽妃给硬生生压弹下去了,至于丽妃为何有此一举,想来姐姐心中与墨迟一般明了。”
慕容贵嫔静静望我,没有说话,目光却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那么,如今我要姐姐帮我做的,就是把这句预言传出去,阖宫皆知。”
午间用过膳后,我嫌殿内闷热,遂命人将湘妃竹榻搬到廊下,歪着纳凉。心莲站在一旁侍奉茶水,一切看来皆是那般的和谐惬意。
眼前景色很是开阔,离阶下不远处是花圃,春日里百花争妍,粉粉绿绿地蔓延了一大片,香清溢远,很是赏心悦目。然而美景如斯,我的心思却不在此处。
我招了招手,心莲很快上前低声问:“主子要些什么?”
“你去替本宫折一枝月季过来。”
心莲应声是,转身去了。很快,她带着一枝娇艳的月季回来,双手呈奉予我,“主子,您要的月季。”
我取过那枝月季,信手把玩着,似是无心道:“心莲,你说着这月季美则美矣,然则枝干遍布利刺,本宫拿着它赏玩时是否该当心些?”
心莲的眸光动了动,依旧垂首恭谨答:“主子乃金贵之躯,月季易扎手,赏玩时自是该格外当心。”
我笑了笑,再问:“那,若是本宫身边的人如这月季般带刺,本宫又当如何?”
心莲抬头看我一眼,极快垂下头去。这一次,她没有说话。
良久,我缓缓而笑,“心莲,其实本宫要的并不是这一枝月季,而是你的一句坦白话。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本宫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