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清丈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盛宏本是极不想接的,别看他的官职变成了顺天巡抚看似风光无限,可在各处乡贤眼里这就是个祸事精一般的角色,自己若是一不留神恐怕就成了淳治帝手里的周兴、来俊臣。
用完即弃。
还是老太太这位永平侯府出身的嫡母点拨了他,盛宏才醒悟过来接下这差事。
历朝历代,田亩的问题都是老大难。
土地、依附土地生活的百姓、以及在百姓之上的乡贤,构成了国家的根基。
清丈土地无疑就是一件翻天的大事。
用力过猛的话,前宋、前明的教训就在眼前。
还好,果如老太太所料,淳治帝对清丈的态度是坚决却灵活,对臣僚的难处他还是体恤的,不但默认了盛宏一些妥协的行为,还将贾政派了出来。
提及贾政,盛宏也不禁点头予以肯定:“国舅爷禀性耿直,虽说不够长袖善舞,但身边的幕僚还是很得力的。”
不是刻意的恭维,宦海多年,盛宏见多了尸位素餐的人,贾政虽说才能不算十分出众,可能兢业任事,既不会不作为,又不会乱作为。就冲这点,贾政就已经优于天下半数以上的官僚。
“毕竟荣国府,底蕴犹在,而且还有你门生的那层关系。”
“是啊,我那门生……”
盛宏微微颔首,目光斜向一本正经地站着的长子,忽然笑道:“说起来也多亏了柏儿跟枫儿,永平侯如今声望正隆,多亏他帮忙,宣府一带的清丈才能够一气呵成。毕竟军屯关系重大,之前我也只是敢在延庆以及怀来两地小试牛刀。”
“多亏了兰哥儿的绝妙好词。”
长柏一本正经地开口,话音朗朗,话语简洁,屋里诸人都愣了一下,盛宏脸上更是露出不解的神色,老太太则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明兰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嘴角微微扬起。
与徐家结缘的契机,其实还是龟园诗会里贾兰那出彩的表现所营造出来气氛,使得徐家五爷能与长柏结识。
她也是亲历者之一。
盛宏打量了女儿一眼,若有所思地问:“母亲,此前家中来信说咱们家跟永平侯府重新有了往来,具体究竟如何?”
老太太挥了挥手:“这事儿,你问柏哥儿吧。”
见嫡母似有些意兴阑珊,盛宏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将目光投向长柏,后者一板一眼地将如何结识徐家五爷还有之后的事情详细道来。
盛宏也是个敏锐的人,听过之后便很快明白贾兰起到的作用,也明白了儿子刚刚那话儿的意思。
对儿子哭笑不得之余,他愈发感慨:“贾府的这个门生当真是……”看了看引以自豪的儿子,盛宏不由感慨,原本觉得自己儿子在年轻一辈当中已是足够优秀,没曾想这京中居然出了贾兰这么一个怪胎,诗词文章写得好,眼光更是不俗,最厉害的还是他那有条不紊的处事手腕。
清丈、徐家……
这个门生,虽说南下游历去了,可盛宏却觉得,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屋里忽然陷入一阵不期而遇的沉默之中。
“你那个门生可真是了不得,若是一生顺遂,起码还能有几十年的交情。”
老太太身子后仰倚在靠枕上,慢悠悠地道了一句。
盛宏闻言眼神登时一亮。
“小小年纪,礼数周到得连我也挑不出一星半点的瑕疵,明兰身子被调理好,老婆子我也跟着沾了光。”
“嗯,六妹妹气色的确好了许多。”长柏看向明兰,淡淡地笑着说道。
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又活络了起来。
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贾兰身上。
老太太看向长柏:“给会元郎的礼物可都送过去了?”
长柏拱手:“昨天兰哥儿设宴招待了我,一同前来的还有顾家二郎、文绍姐夫还有徐家的五爷,孙儿亲自把礼物交到他的手里。”
“文绍?”
盛宏不由微讶:“兰哥儿设宴招待你们?还把文绍也叫上了?
袁文绍乃是盛宏长女盛华兰的夫婿,忠勤伯爵府的次子,如今在京营里中当差,而掌管京营的恰恰便是永平侯徐令宜。
盛家与忠勤伯爵的这桩婚事,在许多人眼中都是极好的。
和盛家差不多,忠勤伯府早年因犯了些事,在太上皇那儿挂了号,连原来的府邸都被收回。直到十几年前忠勤伯站对了队,被当今圣上另赏了一座府邸,总算是振兴了家门,可门庭依旧冷落得很。
而当时盛家在盛宏母子惨淡经营下也才堪堪缓过来,长女的婚事就成了摆在盛宏面前的难题,恰好盛宏听人说起这忠勤伯的二郎沉稳识礼,威风凛凛,因被家世连累,都二十了还没有成家,多方打听后盛宏亲自去拜访了忠勤伯府,伯爷闻音知意,没几天就托人来说项,一来一去两家就定了下来。
两家也算是结缘于微末之时,不少人都将其视作美谈。
可问题来了,天下圆满事自古难全,其中滋味,在盛宏心里,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华兰与夫婿什么都好,就是摊上个疼爱长子无法一碗水端平的婆婆,加上袁文绍那位嫡长兄长新娶的妻子,三个女人自然一出好戏。
袁家长子不管是才干还是仕途都远不如次子,作为母亲的伯爵大娘子没好意思在次子面前谈及,便给华兰这个儿媳施加压力,让她通过盛宏的关系从中斡旋一二,给长子谋个外放。
在这位的眼中,姻亲之间的纽带就应该用利益来绑定。
显然结局并不美好,所以这些年来,袁家与盛家的关系不能说坏,但也平淡如水。
长柏道:“忠勤伯得知兰哥儿高中会元,让姐夫前去荣国府送礼,兰哥儿知道姐夫与我们家的关系,便邀请姐夫一同赴宴,徐家五爷与姐夫分属同僚,顾家二郎也是武勋之后,很是投契。
徐五爷还跟我说道永平侯说祖母乃是徐家长辈,翌日定要登门拜访,没几天姐夫就陪着大姐过府,说伯爵发话了,既是亲家又同居京中,自该多谢往来别丢了情分,把母亲乐得不行。”
“好啊!”盛宏忍不住拍腿,脸上笑意更盛,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神色一僵。
“此事,莫非是……?”
“你看……”老太太朝盛宏努了下嘴,“举重若轻,行事老成,好一颗七窍玲珑心,你这门生也算是替你尽了心了。”
按捺住眼中的惊叹后,盛宏满意地捋了捋颔下短须。
若是旁人盛宏还会继续惊奇一二,但若事情是发生在贾兰身上那就说得过去了。
他悄悄地打量了盛老太太一眼,略一沉吟后心中已有定计,对长柏道:“为父身上有公务,徐家的事柏儿你多担待些。”
长柏拱手,郑重地应了声。
对徐家释出的善意,盛家人显然都十分重视。
明兰轻轻地给祖母揉捏着肩膀,老太太虽一言不发,可一直养在老太太膝下的明兰还是能够从日常生活之中感受到祖母内心的不平静。
对老太太的往事盛宏同样清楚,身在其位的他明白这其中有功利的部分,所以索性当着老太太的面把事情吩咐下去。
既然事情源自晚辈,那还是让晚辈自行处理。
毕竟他身上担着皇命,作为一地巡抚的他私下也不太好与掌管京营的永平侯过从甚密。
老太太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起来啜了一口茶。
明兰默默地站在祖母身边,眸光若明若暗。
他已经成了会元,搞不好马上就是状元了。
突然间明兰有些想念。
……
“六妹妹!”
长辈们要谈正事,便支开了明兰,可刚走出寿安堂没几步,如兰不知道从什么角落忽然出现叫住了她。
明兰浅浅地笑着问道:“五姐姐,什么风给把你给吹来了?”
“难道无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如兰鼓着脸反问,明兰并没有回答,而是眨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被看穿心思的如兰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凑过头来:“长柏兄长有没有说前几日去赴宴的事情?”
原来她想问的是这个……
明兰奇怪道:“你不会自己问?”
如兰苦着脸:“长柏兄长从来都是寡言少语的,一天说不上三句话,跟个木头似的,问了他也不会理我。”
原来是摄于兄长的威严,明兰微微点头。
随着年岁渐长,长柏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愈发盛了,下人们在他面前经过都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
想罢,明兰便将听到的说了出来。
“就只有这些人?”如兰听完后琼鼻皱了皱。
“不然呢?五姐姐你想听谁的?”明兰心中好奇,目光中多了几分探寻。
如兰见了顿时暗道不好,这个妹妹素来是善于察觉人心的,自己在她面前多半落不着什么好处。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如兰佯装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只是难得见长柏兄长外出赴宴,好奇他去见了什么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