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这么直接的吗?
甄玠急忙忙深施一礼:“无功不受禄,还请嫂嫂明言。”
“无功不受禄……”
吴贵家的轻声念过这句,笑了,笑得花枝烂颤,“既然,是早晚的事情,便也别喊什么嫂嫂了,就与人家一样唤我名字罢……灯姑娘。”
原来,真的是你。
贾府小厮之友,百姓女奴,第一长短考教官,能躲过王熙凤一双眼睛,与贾琏厮混尚可安然无恙的偷情高手,三秒之内断言贾宝玉打不着火的打假大师,沾着晴雯那等有头有脸的小姑子却不巴结,委身于吴贵这般破烂酒头厨子仍不改嫁,封建社会反叛与女权觉醒的代表人物——多姑娘。
甄玠复又往后退了半步。
以示尊敬。
这女子,心计比王熙凤不弱。
就地位而言,她二人可说是云泥之判,从行事来看,凤姑娘乃是正统妇人,存身有道,灯姑娘则苟且胡混,却能平安。
“眼里火苗儿,险些给姑娘我臀尖儿里烧了个洞,还要装作正人君子……”
灯姑娘嘴里兀自喃喃,眼中柔光频频来抛。
“所谓日久见人心,还请姑娘明示苦处。”
甄玠此话一出,便知要坏。
只见灯姑娘猛地栽了身子斜卧榻上,仰颈爽笑:“明示给你,那你看是不看?久也不久,却不是说说罢了……”
“嫂嫂。”
甄玠苦笑着沉了沉嗓子,罕见地向女子服软,“还请说正事罢,莫要与我打趣了。”
灯姑娘沉吟了几个呼吸的功夫,略一点头,往北屋方向一挑脸儿:“还要从那下贱的刘屠说起,他家有个兄弟是扬州城的大肉户,这便是投奔来的。”
“他兄弟揽了一桩买卖,给城西几家富户送肉,每天五口肥猪上门,还要宰杀。”
“那日里,有个富家公子名唤万弄玉,吃厌了水煮白肉,便要他找个厨子尝尝江南手艺,可巧陈阿福那买臭鱼的,与那公子本是同乡,很能聊上几句,便提起了口福来,而后又扯到吴贵身上。”
“原本是好事,谁知接连去了几遭,却说要等着十四那天做一场大席,过后再结银子。”
“吴贵那人没主意,这你知道,姑娘我打听着这些人的底细,谁知那许多宅子竟是早就卖了,过些天就有恒舒典的仆众过来收房,感情是存心赖了这笔银子!”
“许他一并结账,本就是占了姑娘我的便宜,谁家还不等着银子过年了?这回倒好,老娘我的房里人给他白白用着,还要作计耍弄老娘,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灯姑娘气得横眉立目,“可有这样的道理?小叔叔,你在羽鳞卫当差,这还不吓他一吓,把嫂嫂我的银子抢回来?”
天助我也。
甄玠狠出了胸中一口郁结闷气。
“偿还了银子便罢?嫂嫂你能忍下,我却忍不下!非给他们罗织几条罪状,拿他们下狱不可!”
“好叔叔!不枉嫂子疼你!”
灯姑娘立时眉开眼笑,自榻上起身慵懒伸腰,而后理着小褂下襟,暗飞媚眼过来,“嫂嫂等着你的好消息,这事成了,于公于私都是……得受禄的功劳。”
“却要刘屠大哥开路进宅,寻一寻他们的罪状。”
甄玠稍一皱眉,“还望吴大哥,能在旁边帮衬几句。”
灯姑娘闻言轻抿下唇,竟似有些羞涩,转而傲娇言道:“吴贵说话,可没有姑娘我说话管用。”
又道:“你且明日再来,无论是哪样要求,管教他一口应下!”
……
……
温香软玉在怀,转眼天就亮了。
辞别一位妾室两个妹妹,甄玠往秦可卿房中同用早膳,自是得了小肥小妖两个热情招待,妥帖服顺。
心平气和出门来,往盐课御史衙门拜访。
初五,扬州不得雨雪,天色微阴。
让过顽童小妇,赏了乞儿几分碎银,又见老翁早起打晨酒,城南漫散着人间烟火气,一如往常。
盐课兵营果如薛蟠所言那般,院中人头攒动,四营满都是足数的巡盐新兵,喊着不很整齐的口号,脑门却各自蒸腾着白雾,端的是民族蓬勃好气象。
御史衙门檐下挂着两个褪了色的灯笼。
细看,其中一个还打着块巴掌大的补丁。
甄玠暗笑,也不知他穆波这是演给谁看的。
羽鳞卫卷宗有详细记载,这位穷得叮当乱响的御史大人,从盐课中每年至少要抽三十万两银子出去,他能留下多少,尚没个准数——或许有番子知晓脏银大头的去路,却不会记载,同为天家犬马,羽鳞卫和御史之间相互都有个礼节性的避让。
却不至于挂着两个不值三十文的灯笼过年。
迈步进院,唯一的陈设是救火用的太平大缸,屋墙房瓦没一处不掉漆的,比他甄家老巷的院子修缮之前漂亮不到哪去。
甄玠带着万昶甄琇一直走到后院,方才有人接待。
是个白面瘦削,粗布棉褂的干净小厮。
过分了。
多少有些过分了。
甄玠摇头暗叹,也不知这小厮是身有病症看着憔悴,还是穆波做戏全套,苛待家人。
“老爷在厅里候着策老大人。”
小厮的声音也是虚弱不堪。
随即把三人引入原本佣人住的小院,“老爷没个妻妾,只得我一人侍奉,衙门里住着的便只有我们二人,便挑了个好收拾的院子,余处空着。”
甄玠不免心生敬意。
抱着银山吃苦受罪这事,并非寻常人做得出来的。
一时入厅内与穆御史施礼寒暄,便见其人与卫常一般年纪,一般清癯外貌,竟好似一类人品。
“策老大人来得巧了,正赶上本官收了几分孝敬。”
穆波引甄玠坐定,又吩咐小厮道:“挑最好的茶叶沏了送来!”
甄玠坐候,相望时却很没几分闲话要说。
魏期行让他回拜一是礼数,毕竟御史之职明里是天家的面子,暗处又是义忠王与太子的近人,二来,盐兵乃是城中最大一股兵力。
“策老大人来时,可见了盐课兵营?”
穆波一张沧桑老脸满是勃然的欣喜,“扬州富庶,有把力气的汉子谁也瞧不上那几个银子的两项,数年来常是老朽心头大患,谁知圣上南巡的消息一出,竟是满招了四千人众,犹有富余!”
“御史大人,好本事。”
甄玠平静捧道。
“哪里哪里。”
穆波一捋花白胡须,辉然一笑,“这都是,托了陛下的洪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