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儇确实是没打算看那封信的。
但架不住信里的内容太劲爆啊。
他越听越感“兴趣”,越听越“来劲”。
到最后,他索性一把推开扶着他的宫女,任由自己的身体倒向小宦官所在的那一侧,伸手在空中虚抓。
小宦官吓坏了。
他不知道皇帝冒死搞这么个大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是要把书信抢过去自己读啊,还是要一把扯碎它?
要是前者,那他就算是撒泼耍赖也要阻止这种危险的要求。
要是后者,那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反正,他得尽一切努力,不能让杨复恭老先生吃了亏。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拿过来,朕要撕了它!”
也不知李儇哪来的力气,呼号着喊了这么多词。
小宦官一听皇帝要撕掉书信,放心了。
“陛下,你拿好。”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他本来就没打算撕掉那封信。
他竟然侧趴在床沿上,读起那封信来。
小宦官傻眼了。
一个病得爹妈都快不认识的人,还有这种操作?
他用一种迷茫的小眼神看了看杨复恭,那意思是,军容啊,小人尽力了,但是没办法,皇帝太狡猾,没骗到他。
杨复恭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也很遗憾。
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没想到会出这么个岔子。
就像一块肥瘦相间的东坡肉,已经吃到嘴里了,嚼了半天,才发现里面有一只死苍蝇,那感觉,只有两个字:恶心。
但他并不灰心。
这只是他耍得一个小小手腕而已。
即使失败了,也算不了什么。
不论是鉴定笔迹,还是找到田从本,哪一样成功了,都能置田献铢于万劫不复之地。
眼下,他只要顺水划船,回答皇帝的疑问,洗脱自己诬赖田献铢的嫌疑即可。
李儇简直是用生命在读那封信。
而且,读了两遍。
要说,他这十几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
李儇立刻发现了信中的问题。
没有署名,没有印章。
老杨,你这是要闹哪样?
想要诬陷田献铢,能不能先把证据伪造的好一点?
最起码,搞个仿刻的印章盖上吧?
拿这一张破纸,几行破字,就想来糊弄他,也太儿戏了吧。
“杨复恭,这封信没有署名,也没有印章,你知道吗?”
“臣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它就是田献铢写的呢?”
“韩坤范可以证明。”
“韩坤范?”
“是的,陛下。韩坤范亲口告诉微臣,是田献铢的义子田从本把这封信送给他的。”
“田从本?他人呢?现在何处?”
“回陛下,正在找。”
“正在找,那就是还没找到了?”
“是。”
“那就等找到了再说吧。”
李儇不想再和他啰嗦,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闭上了眼睛。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杨复恭要是拿不出实锤,想借他的手除掉田献铢,那是在做白日梦。
杨复恭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陛下,臣有一计,就算没有田从本,也能证明这封信就是出自田献铢之手。”
李儇一听这话,阴沉晦暗的脸上抹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才两天没见,这杨复恭长本事了?
“那你就说说吧。”
杨复恭于是嘚啵嘚,把韩坤范出的点子原滋原味地复述了一遍,又在重要的地方加上必要的修辞和润色,真就把李儇给说得有些心动了。
李儇少年时虽然混蛋,但那只是针对皇帝这个职业来说,他干得很失败。
要是论个人能耐,什么骑马射箭,挥刀舞槊,音乐法算,那可是都有两下子。
就书画而言,他鼓捣得还真就不赖。
一听张承业有鉴定笔迹的高超能耐,他的兴趣就上来了。
这大唐宫廷里的太监,他见得多了。
要论权谋手腕,田杨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此二人之外,厉害的人物也不在少数。
但要论博才多学,还真就是凤毛麟角,找不出几个来。
张承业既然有此本领,那就不妨见上一见。
“张承业来了吗?”
“陛下,来了,就在宫外候着呢。”
“传旨,让他觐见吧。”
“是。”
小宦官们闻风而动。
“传张承业觐见!”
一声一声的接力喊,顿时响彻宫内外。
没多会,一个小宦官就领着一个中年男人来到了灵符殿外。
你要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个中年男人也是个宦官。
因为他不但没有胡须,连胡茬子也没有。
他面部的肌肤特别松弛,一道一道的肥肉,像是黄土高原上纵横交叉的沟壑。
尽管如此,他的面相看起来却很善良和蔼,没有那种尖酸刻薄的戾气。
清澈明亮的眼神,笃定坚毅的步伐,也足见此人不是浮浪无行之辈。
他就是张承业,时任内侍省主事,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宦官。
官职确实是小了点,可他的年龄并不小。
他已经四十三岁了。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要不了几年,他就会被赶出宫廷,然后寄居在某一座寺庙里,直到带着他的宝贝一起入土为安。
然而,这一次朝见皇帝,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他的命运将和寿王李杰仅仅地联系在一起,直到寿终正寝。
当然,这些事情,张承业现在还不知道。
他只知道,杨复恭叫他入宫,是让他辨别字迹。
这事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他从小就和养父学习书法,长大后又遍请名师指点,再加上他生性喜静,没事就喜欢摆弄笔墨,高深的造诣谈不上,道行还是有一些的。
尤其是,他自青年时,便博览名家真迹,对各家各派的笔迹都有深刻的印象和独到的领悟。
时间长了,他竟然练出了观字识人的本事。
对宦官来说,能读书写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像他这样的本事,夸一句出类拔萃并不过分。
只是他一向低调内敛,所以名气没那么大罢了。
这要是放在个性张扬的人身上,什么大唐王羲之,当代欧阳询,早吹上天了。
这次来到灵符殿,虽然时间匆忙,张承业却并不害怕。
他相信,只要手握金刚钻,就不怕揽那瓷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