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马?马市?
朱元璋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胡人身后,还带着不少牵马的仆从。这十几匹马儿个个膘肥体壮,尤其是领头的两匹马格外精壮,仿佛马中之王般走在前面。
其中一匹灰马毛发如狼鬃呈铁青色,毛中更仿佛有鳞甲隐隐可见,正无聊地打着鼻响,显得极为好动;而另一匹却通体洁白,稳稳地站在堤坝上,安静无声,宛如白玉雕成的一般,颇有大家风范。
厉天闰、厉天佑、张俭、张韬、姚义几人都是练武之人,自然多少懂马,见此等好马,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朱元璋戎马一生,更是个重度爱马士,当即忍不住走到白马面前,伸手就去摸他的胸颈。结果这白马眼眸一竖,一抬蹄子就踹了过来。
“小兄弟,小心!”
贝应夔吓了一跳,要去拉住这个莽撞的少年,但朱元璋行伍出身,什么好马烈马没见过?他侧身躲开了白马这一蹄,伸手摸了摸白马优雅的颈子,赞叹道。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这是上好的大宛马啊。从体型,毛色和蹄形判断,这应该是一匹能翻山渡水如履平地,让骑马者不觉丝毫疲惫的【银蹄踏烟驹】。”
踏烟驹傲慢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这动手动脚的少年。朱元璋也不恼,又伸手去摸灰色骏马的鬃毛。
“出门横跨马归去,蹄声响处人已遥,这应该是一匹来自高原山区,爆发力十足又擅走山路的【奔山霄】啊。”
这灰色骏马倒不怕生,见有人给他梳毛反倒甩了甩尾巴,闭眼歪头,摆出一副享受的样子来。
贝应夔惊喜非常,他祖先是东罗马名将贝利萨留,因此他一生最爱两件事,一是诗歌,二是研究祖上留下来的铁甲骑兵战术,自然也是个爱马之人。
他乡遇知音,贝应夔实在是惊喜非常,忍不住问道:
“小兄弟不仅诗做得好,还懂得相马?都说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苏杭之地鱼米之乡,竟然还有你这样懂马的少年人?”
朱元璋闻言却一时语塞,半响说不出话来。
其实朱元璋出生于凤阳,大明定都也在南京,他一辈子基本都在南方度过,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朱元璋的相马之术,不光是他戎马一生带来的经验使然,还有受元朝特殊的养马场文化影响。
元朝的蒙古贵族来自蒙古草原,南下时也将很多游牧民族的习惯带入南方,比如养马之术,骑射之术,还有搏克(蒙古式摔跤)。为了加强对南方的统治,顺应蒙古贵族的生活习惯,两淮地区修建了多个国家级的养马场,将养马的生活方式带入了南方。
朱元璋就在凤阳出生,在他家不远处,就设有大元官办的多个马场。朱元璋天资聪颖,又从小流浪江湖,耳濡目染之下不仅练得一手好搏克,更学会了蒙古人的养马骑马之术。
可这些懂马的本事,尴尬的来由,要怎么和这些承平日久的宋人分说?
想到这里,朱元璋更是对宋徽宗的腐败堕落,不修武备,滥用奸臣,贪污成风恨得咬牙切齿。
朱元璋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长叹,吟了一首杜甫的《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杜甫的《房兵曹胡马》是传世名作,爱诗爱马的贝应夔自然是听过的。诗中描绘一匹神清骨峻的千里马,来表达自己想要驰骋风云的远大理想。
贝应夔一听便明白朱元璋要表达的意思,就当朱元璋是个郁郁不得志,想要上阵杀敌的富家子弟。那么他知道些相马之术,兵法阵法之类的知识,倒也正常。
想到这里,贝应夔也是感慨万千,心想自己的祖先贝利萨留名震东罗马,而自己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打造出一支超越祖先的铁甲骑兵来。
可如今奔波半生,自己却只是个四海漂泊的贩马商人,别说超越祖先了,就连领兵打仗的机会都没有。
贝应夔叹息命运不公之余,也对有同样境遇的少年好感大增。
想到这里,他干脆把【银蹄踏烟驹】的缰绳解了下来,递给了朱元璋道:
“小兄弟谈吐不凡,小小年纪就懂诗懂马,以后一定大有作为,既然今日有缘以诗会友,我就把这匹【银蹄踏烟驹】送给你好了。”
众人闻言顿时一愣,宋朝缺马,一匹好的军马起码要卖20贯,相当于30亩地,是一笔巨款了。
而这匹【银蹄踏烟驹】更非普通的军马,这可是从大宛千里迢迢运送过来,百里挑一的名马!就凭这等遥远的路途,船上颠簸都不掉膘的养马技术,和有价无市的稀有程度,甚至可能卖四五百贯以上!
但这贝应夔竟然就因为几句话,几首诗就把这么难得的一匹好马送出去了,怎能不令人震惊?
“感谢这位哥哥好意,这马我也确实喜欢得紧。但常言道无功受禄寝食难安,我不能白要你的马。”
朱元璋虽然心动,但终究还是没接过缰绳。可贝应夔却依然不肯放弃,对着朱元璋劝道。
“这匹【银蹄踏烟驹】最擅长【对称步】,性格又冷静,骑起来最是便利,不易疲惫,非常适合你这样的少年人。你既然有远大的志向,自然需要一匹好马才能闯荡天下。你我一见如故,又何必推脱呢?”
朱元璋这次没有拒绝,而是摘下贴身的白玉弥勒吊坠出来,递给贝应夔道。
“这位大哥理解错了,我并非不要这好马,但我要的,可不止这一匹马。”
贝应夔一愣,朱元璋伸手将白玉弥勒吊坠塞进了他的手中,顺便拉过他的手腕,站到一旁认真说道。
“实不相瞒,我颇有家资,因此早有买马的想法。所以我要的不是区区一匹马,而是更多的好马!这是白玉弥勒吊坠是我佩戴的贴身之物,权当我的定金,后续你有多少好马,我就买多少!”
贝应夔摸着手中的白玉弥勒吊坠,想了又想,还是坚定的把手里的吊坠还了回去道:
“公子有大志,又是爱诗爱马之人,那我也不需要什么定金了,现在天色已晚,不如我做东,咱们一起上船饮酒,聊聊相马与诗歌,游览西湖夜景如何?”
朱元璋微微点头,望向湖面神秘一笑道:
“那贝兄可说晚了,小弟我早已安排了游船,好请诸位兄弟吃酒。站在岸上站着说话不方便,我们一起上船再谈吧!”
众人抬头望去,果真有一只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花篮等物的“大舫”正破浪而来,甲板上站着的人,正是不知何时消失的都头姚义,正笑着对他们挥手。
原来是朱元璋早委托姚义,要请他出面去雇一艘最豪华的大舫,方便众人去西湖中饮酒作乐。
张俭性子急,还没等船靠岸,就第一个跳上大船,然后伸手去拉那拎着药箱的老奴,嘻嘻笑道。
“往日听人说西湖之上游船中属‘大舫’最豪华!今日得见果真不假,姚大哥可是要大出血了。”
姚义拎着食盒,几步爬上甲板大笑道。
“我那点俸禄怎租得起这么大的销金锅儿?这是出门前公子委托我雇来的,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借花献佛了。”
贝应夔马队人数众多,不好上船,便吩咐仆人牵马去住处等他,自己只带着一个贴身的昆仑奴上了船。
刚上了那大船,还没等朱元璋等人吩咐,船家就自觉接过了姚义手中的食盒,连热带做摆出了满桌的好酒好菜。大舫顶楼的雅座内,早有莺花、歌女、唱耍令、小厮、烧香婆子等人候着了。
舱内布置奢华,投壶、博戏、曲艺等各类消遣物更是一应俱全,众人就在那月下西湖中划拳喝酒,谈论武林趣事,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朱元璋对这种场合再熟悉不过,谈笑间轻松掌握了话题的走向。
他时而谈些杭州城内的家长里短、时而谈到武林轶事,武功拳脚,又时而转向家国大事,宋辽夏三国争霸。
但他却又处处给别人留下发言显摆的余地,顺势套出众人的喜好与长处,再用诚恳的言辞,不断地对其优点加以肯定,很快就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席间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
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其间火候分寸拿捏之老道,谈话节奏把握之精准,无不是朱元璋从元末乱世中一点点学出来的。
实力最出众,号称【镇苏杭】的厉天闰,自然是朱元璋的重点公关对象,在他有技巧的攀谈下,厉天闰也渐渐地对这位家资巨富,又颇有志向的少年人有了好感。
酒过三巡,他拉过那名陌生的腱子肉壮汉,向朱元璋介绍起来:
“我险些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福州六合门高徒,姓司名行方,他可是六合门老掌门的嫡传弟子,这次是奉师命特来为我们杭州武林助拳的。”
司行方显然是个没见什么市面的年轻人,六合门是少林韦陀门俗家弟子所建,平日里门规严格,哪见过这般阵仗。他只觉得大船上处处雕梁画栋,香气扑鼻,又有各色莺花对他曲意逢迎,着实令他手足无措。
正当司行方狼狈不堪时,就听得厉天闰叫他过去。于是司行方慌忙对着朱元璋一抱拳,话到嘴边,硬是蹦不出半个字来,直憋得自己满脸通红。
众人见他如此狼狈,都是心里暗笑,心想此人身形矫健,内息绵长,一看就是高手。可性格怎么这么青涩,此人闯荡江湖,真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来。
原来如此。
朱元璋看着纯情少男司行方,和略显尴尬的厉天闰,心想这人还真是个缺乏江湖经验的愣头青。估计那六合门掌门也是抱着让他增长江湖阅历的心态,才将他送到杭州这边助拳吧。
朱元璋心中盘算着怎么拉拢司行方时,喜欢凑热闹的张俭,就抱着两个莺花过来找他喝酒,很快就把司行方灌得晕头转向,大着舌头趴在女人怀中吹起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