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薄雪,庙是破庙。
城是闹城。
顾无愁站在破庙旁的山坡向下望,见舟来城中人潮涌动,值岗卫兵多次交接,又有些穿着打扮特殊的人来回出入酒楼茶馆,东南西北四角的城门边则慢慢围满了人。
原先在冰霜雪天里安静的舟来城顿时热闹起来。
理由不言自明,再简单不过。
清幽门座上长老遭贼人斩杀,贼人又脱逃不见踪影,舟来城与清幽门关系密切,不可能不帮这个忙。
自己现在若是变回常人模样,想再回去舟来城估计也少不了几阵盘问。
幸好这座破庙立于城外崖畔,鲜有人迹,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引起注意。
念及此。
顾无愁侧目,望向身边那杆笔直插.入地面的黄龙枪,沉默不语。
忽然。
一阵娇俏的清风吹来。
是少女柔弱的声音。
“顾掌柜。”
顾无愁回头,果然见到柳若儿低眉垂首,不敢抬头正视自己。
她终究是年纪稚幼的豆蔻少女,不像老汉那般见多识广,对顾无愁仍存几分惶恐。
顾无愁本想即刻褪去这层伪装,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出门在外,警惕为上。
他朝柳若儿点头,问道:“怎么?”
柳若儿怯生生回答道:“我要先走……”
顾无愁皱眉:“走?”
如今留守破庙才是上策,这姑娘要去哪里?
不等柳若儿回应,老汉从破庙的偏门走出,扶着墙,为柳若儿解释道:“先前刘千雁虽动用了囚凤笼,但她本人并不知晓笼内详情,因此她也不知道若儿的存在。”
柳若儿连连点头,并退至王厚甫身后。
王厚甫揉了揉这丫头的脑袋,继续说道:“清幽门万千弟子正在各地搜寻我们的痕迹,她可以伪装成其中一员。”
顾无愁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让这里更安全?”
老汉点了点头。
只要柳若儿回报清幽门,声称破庙附近并未发现贼人踪影,就多少能降低清幽门对这片区域的警惕。
顾无愁想了想,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王厚甫需要养伤。
自己也需要点时间。
能暂且拖延清幽门的搜索行动,自然是最好不过。
当然。
前提是这姑娘值得信任。
……
……
柳若儿很快就走了。
她走之前先将来时的小道填上,接着向顾无愁二人作揖行礼,最后才离开。
待到目送柳若儿走远,老汉为养伤,盘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顾无愁则坐在他旁边,听着窗外的风雪,问道:“你很相信她?”
老汉微抬眼睑,语气平淡:“那枚令牌是她塞给我的。”
顾无愁道:“令牌?”
老汉说道:“救了我命的那个。”
顾无愁想起来,当时老汉从高空坠落时,正是凭着那枚清幽门古令才侥幸存活。
“如果没有那枚令牌,我早已是具尸体。”
老汉笑着说道:“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与掌柜您闲聊。”
顾无愁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再多提此事。
四周的风逐渐变得安静。
一股无形的潮汐却随着王厚甫的呼吸而动。
顾无愁微微侧目,见老汉周身空气如遭蒸腾般扭曲,肌肤开裂的部位冒出血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然而皮外伤固然修复迅速,可修补体内经脉就尤为缓慢。
哪怕全身皮肉痊愈如初,老汉的呼吸依然沉重,甚至痛苦。
看来哪怕是修行者,想治愈内伤也绝非易事。
顾无愁迟疑几息,从怀中取出一枚五品化灵丹,放到老汉手上。
老汉接过丹药,有些惊喜地看了两眼,随后想起了什么,笑问道:“这要花几年?”
顾无愁道:“售后服务,免费。”
老汉愣了愣,道了声多谢,随后将其一口吞服。
无形荡漾的潮汐突然剧烈。
老汉丹田处凭空翻涌起真气浪潮,化作长奔的流水,游遍经脉,催化淤血。
苍白颓弱的脸上终于浮现几丝暖红,如春风般渐渐将侵占面庞的雪白驱散。
果然还是真正的修士才有资格吞服、炼化丹药。
顾无愁低头看着掌中盛装丹药的玉瓶,心里生出些遗憾。
……
……
几缕斜阳洒落,烧红佛像的脸。
四个时辰过去,破庙山坡静谧无声,不见他人踪影。
看来柳若儿没有说谎。
她若真的背叛,此时迎接顾无愁二人的,大抵就是成千上万道法决。
而此时天地间却只飘着雪,吹着风,落着斑驳的黄昏。
老汉从蒲团上起身,伤好大半,便重新握起身旁的定江刀。
顾无愁在这里等了有些时候,见老汉举刀,便出声问道:“后续有什么计划?”
老汉斩杀王永纯的事怕不是已传遍方圆百里。
刘千雁与王见风母子更不可能坐以待毙。
此时莽撞杀回是只有傻子才会做的事。
他相信老汉不是傻子。
老汉也确实不是。
他沉吟半晌,回答一个字。
“等。”
顾无愁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计策。
等待太煎熬,等待太痛苦。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王厚甫又有没有十年的耐心?
就算他有耐心,他有没有再活十年的能力?
“你中了毒。”
顾无愁道:“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吗?”
老汉忽然笑了笑:“慢则半年,快则半月。”
顾无愁道:“那就不适合再等。”
老汉笑意不减:“如果掌柜的是说等他们放松警惕,那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顾无愁道:“所以你不该等。”
老汉摇摇头:“我还是要等。”
顾无愁眉头微挑,听出点意思来:“难道你不是要等他们松懈?”
“不是。”
“那你在等什么?”
“等你。”
老汉抬头。
一双比鹰隼的爪更锐利的眼睛盯着顾无愁。
如果目光是粗麻绳,那此刻顾无愁一定已经被老汉五花大绑。
如果目光是把刀,那此刻顾无愁一定已经被狠狠地凌迟数次。
他真希望是位绝世的窈窕美人这么看着自己,而不是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
……
……
昏黄逐渐远去。
最后一缕斜阳沉入山海。
第一缕黑夜钻入破庙。
不远处,黄龙枪在黑夜里逐渐淡去颜色。
顾无愁深吸口气,猜到老汉的想法:“你想让我帮你?”
他第一次真正动用黄龙枪,就击碎了清幽门刘夫人的法宝。
王老汉会盯上顾无愁的战力,错以为他是位隐世的高手,倒也正常。
不曾想老汉从破庙中走出,来到顾无愁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掌柜的有恩于我,再求您出手,恐怕来生也还不清。”
顾无愁心想那你在等我什么?
老汉突然抱拳作揖,向顾无愁低头俯首,行过大礼。
哪怕顾无愁不知晓此方世界的礼仪,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绝不会轻易低头。
尤其像王厚甫这般开宗立派,曾为一方霸主的人物,更不可能轻易俯首。
王厚甫深吸口气,铿锵有力地说道:“在下应当还剩五百年寿元,望掌柜成全!”
成全。
听到这两个字,顾无愁的表情有些复杂。
王老汉的意思,已再直白不过。
——他在等顾无愁与他再做一次交易。
顾无愁本想质疑这是否太拼,可看见王厚甫俯首作揖的模样,知道这是个根本无需提出的问题。
不是每个男人受到屈辱后都会选择加倍奉还。
有人忍气吞声,有人愤愤不平。
有人只稍加惩戒,道一声得饶人处且饶人,就算心满意足。
有人却觉得以牙还牙,百倍奉还也难解心头之恨。
王老汉是哪种人?
顾无愁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可能从今日斩首兄长的那一刻起,老汉就再也没有退路。
……
良久。
一滴热汗从老汉脸颊滑落。
正当他心头思虑顾掌柜是否会答应这一请求时,忽然有阵阵香气飘来。
是肉香。
老汉耸了耸鼻子,确信这就是烧肉的味道。
鹅毛雪天,无人破庙,哪来的肉?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两根年代久远的门柱,柱旁立着两颗大红灯笼。
木门被顾无愁推开,满桌琳琅的饭菜飘着浓香,两盏盈满酒液的玉杯早早地安放在桌旁。
无愁当铺就是如此突然地降临。
好像它本来就应该在这里。
老汉呆滞之余,当铺内悠悠地飘来顾无愁的声音。
“进来拿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