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在货间外等。
顾无愁在货间内秉烛而行。
今日是查货的日子,他本就打算抽出些功夫来完成任务。
既然老汉开口求他,他自然也不好拒绝。
毕竟又能助老汉一臂之力,又能赚取寿元,何乐而不为?
本该是这样的。
可转念想到老汉先前那句话,顾无愁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乌鸦。”
他低声呼唤一句。
黑羽掠过耳边,乌鸦的爪子就落在顾无愁肩头。
它似是刚睡醒,两眼朦胧迷离,语气不满:“什么事?”
顾无愁边耐心地检查货物,边问道:“我的寿元若是耗尽,是不是神魂分离,灰飞烟灭?”
乌鸦的回答还是没什么精神,“当然是~”
顾无愁脚步微顿,问道:“那其他人呢?”
乌鸦眯起眼,觉得这问题很蠢,“他们不是你,他们是人,人的寿元若是耗尽,虽然不至于灰飞烟灭,但仍然会魂肉分离。”
顾无愁道:“也就是依然会死?”
乌鸦道:“一般来说是的。”
话语及此。
顾无愁眼角瞥见一张当票,半蹲下来,稍加思忖后,决定就拿此物给老汉。
他默默地将当票撕下,把货柜拉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乌鸦斜着眼,仔细打量此物,接着嗤笑两声,不作评价。
顾无愁则不着急离开,重新拾起当票,盯着上方的【合款五百年】沉默不语。
依老汉所言,他还留着五百年寿元。
虽染不知是五百多年,还是整整五百年,但也相差无几。
若将此物全价售出,老汉必定活不长久。
虽染他身中剧毒,本就活不久。
“你觉得这值吗?”
顾无愁忽然朝乌鸦问道。
乌鸦听到这个问题,红瞳里满是不屑:“他本就是将死之人,怎么不值?”
顾无愁道:“可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治好自己的毒。”
乌鸦眨了眨眼,说不出话。
是的。
老汉分明还存留着五百年寿元。
他却从未想过要利用这五百年寿元,尝试在顾无愁的当铺里换取解救之法。
恐怕是认为这五百年寿元与其用来苟命,不如用来复仇,与那对母子同归于尽。
这是不是一种疯狂?
又或者深陷复仇的人本就是疯狂的?
……
……
查货结束。
没有意外发生。
顾无愁又多带了几样东西在身上,然后才走出货间。
老汉坐在柜台前,满是褶皱的脸上全是紧张。
蜡烛把他的眼睛照得又亮又抖,任何人都能看出老汉此时内心的动荡。
顾无愁不多说什么,默默将方才精心挑选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柜台上。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
老汉瞪大眼睛,惊喜又意外地看着柜台上那面铜镜。
不等老汉出口发问,顾无愁就进入商人状态,耐心地为老汉解释此物的玄妙。
“陨铜护心镜,护身用法宝,号称是天外陨铁与北川冰晶所铸,搬山境以下不可破,哪怕是你手中那柄定江刀,也难在护心镜上落下刀痕。”
“此物蕴灵,只需临行前先滴三滴含有你真气的血在镜面,即可与此镜绑定,危机时刻它可自动护主,不必分出过多心神来操纵。”
“你有了刀,还缺一件护身法宝,此物正好。”
此去路途凶险。
刘千雁与王见风绝非等闲之辈。
老汉若能随身多带一件护身法宝,自然更可能活下来。
窗外风霜凛冽,敲打门窗,咚咚作响。
老汉长舒口气,再无半点紧张,转而朝顾无愁抱拳作揖,道一声多谢。
“既然是掌柜所选,想必是绝世宝物。”
他说了句好听的话,接着颇为豪迈地笑了两声,大方道:“老头子剩下的这些寿元,就请掌柜收入囊中了。”
老汉好像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寿元也好,未来也罢。
在此刻都不过是买卖的筹码,被他轻松地摆在这柜台上。
然而。
“不。”
顾无愁却否认道:“我还没有说完。”
老汉闻言微怔:“何意?”
顾无愁指着柜台上的陨铜护心镜,语气平淡如常。
“此物并非售价五百年,而是三百年。”
他默默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我收你三百年寿元,你就将此物拿去。”
……
……
此言既出。
落在顾无愁肩头的乌鸦顿时大叫起来。
当铺分明门窗紧闭,却莫名有阵邪风狂啸,惹得烛火摇曳不止。
连同柜台下方那本古旧的澄黄账本也迅速翻动书页,用墨字写下一段警语。
【这是亏本买卖】
商人怎么可以做亏本买卖?
顾无愁却不管。
他大手狠狠地拍在账本上,将其上浮现的文字覆盖,看也不看一眼。
账本似乎还有话说,书页却被顾无愁压得死死的,蜷成一团,动弹不得。
随后顾无愁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乌鸦,一字一顿道:“我是掌柜,价格是不是我来定?”
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似是在抱怨,但除此之外也无话可说。
不错。
这确实是亏本买卖。
可商人也是人,顾无愁也有心。
五百年与三百年对他来说,不过是两百日和一百二十日的差别。
顾无愁尚有寿元存货,不必太过心急,而老汉却可能会因此而死。
理性来说,老汉若能活下来,这次的人情账绝对比区区八十天寿命要昂贵得多。
且顾无愁初探世界,如果能抱上一条大腿,行动起来也更方便。
老汉这条腿粗不粗?
或许不是最粗,但一定够粗,最重要的是近在咫尺。
比起重新建立其他客户关系,老汉的人情账想要兑换更加方便。
当然,这是理性思维。
感性呢?
人们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顾无愁不懂这些,只知道他不太想看见老汉惨死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老汉是他第一位客人,又或许同样吃过苦,他明白苦的滋味。
不好受的。
“掌柜的……”
老汉目光有些犹豫,沉声道:“你大可不必便宜卖我。”
顾无愁的回答很坚决:“三百年,不多不少,就三百年。”
老汉盯着顾无愁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苦笑出声:“您这是要我来生再还恩情。”
“来生太远,就今生最好。”
顾无愁淡道:“等结束之后,我自然有事要你帮忙。”
老汉听了这句话,嘴角微涩,突然想起很多事。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从被那对母子暗算,再被兄长投毒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人死尚不能复生,更何况心?
可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跳动,有股不知名的暖流淌遍全身,令他久违地在这场冬雪风暴里感受到几丝温暖。
他还有什么话说呢?
一个人到了真正感动的时候,可是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
万般思绪积压心头,最后千言万语不过汇作一句。
“来一杯?”
“好。”
顾无愁从柜台起身,去桌旁和老汉喝酒。
……
……
明月高挂,地上落霜。
顾无愁与王厚甫把酒言欢,喝的是酒,吐的是情。
乌鸦则忿忿不平地来回后厨与大厅,把酒肉菜式不断地端上来,活成了店小二的模样。
账本则飘来顾无愁身边,自顾自地翻动书页,嘀咕着些抱怨的话,却被顾无愁选择性无视。
当铺很空,只有那张木桌里溢满了欢声笑语。
后来王厚甫喝得半醉,脸色潮红,定力却是十足,决定慢慢喝,慢慢品。
顾无愁不乐意,要求王厚甫讲故事。
王老汉拗不过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开始讲自己当初创立清幽门的事迹。
他说自己初入仙途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
刀法天赋令人啧啧称奇,道行更是直窜云霄,根本不曾有过瓶颈。
直到某日在闭关修行时遭了同门偷袭,伤了根骨,修为一落千丈,之后虽然爬了回来,可终究不如当年那般惊艳。
接着,他就遇到了刘千雁。
老汉提起这三个字时,先是感到愤恨地跺了跺脚,接着又露出痴迷的表情,夸她当年是飘云般柔美,身段令云间仙鹤都羞愧垂首,简直就像人世间最迷人的酒,顺着他的咽喉就滑进了他的心。
他说,一见钟情是真的。
他又说,日久生情是假的。
他说自己最后悔的事,没有管教好小儿子,酿成大祸。
后来。
他说到后来的时候,整个人似失了魂,突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满脸的怅然若失。
顾无愁见他似乎不愿再喝再吃,就说道:“够了?”
王厚甫愣了愣神,道:“够了。”
顾无愁道:“你还没完全醉。”
王厚甫道:“醉晕过去,会做梦的。”
他有点怕做梦。
梦里总会梦到些不该梦到的东西。
顾无愁眯起眼,说道:“我还没喝够。”
王厚甫转过头,看着顾无愁背后那俩空空荡荡的酒缸,心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喝够?
顾无愁又说道:“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不上来,你就喝一杯,如何?”
男人都是好强的。
王厚甫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于是顾无愁问出第一个问题。
“既然你全身都是毒,那毒蛇用毒咬你一口,是你被它毒死还是它被你毒死?”
王厚甫:“……”
这算个什么问题?!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幽幽地瞪了顾无愁一眼,一口把酒饮尽。
顾无愁微笑,吩咐乌鸦再把酒杯倒满,然后提出第二个问题。
“那如果反过来,是你咬了毒蛇一口呢?”
王厚甫:“……”
如果眼神能杀人,顾无愁相信自己快被千刀万剐了。
第二杯酒下肚,老汉脸色更红,眼神更迷糊。
顾无愁则在此时说道:“第三个问题,你和毒蛇……”
话音未落。
王老汉举起酒杯就是一口饮尽,没好气道:“你就不能不提毒蛇?下一个!”
“好,我不提。”
顾无愁平静地说道:“那如果你咬毒蝎子一口……”
王厚甫:“……”
……
……
王厚甫终于是醉倒了。
他整个人趴在桌上,流着口水,嘴里嘀咕着不知什么话。
顾无愁见状,总算停下对老汉的折磨。
以防万一,他还上前推了推老汉,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看来是真醉了。”
顾无愁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接着扒开老汉的衣服……
他当然不是要做什么怪事,只是把几张符箓贴在他身上。
乌鸦见此情形,当即大叫着反对。
顾无愁挥了挥手:“别吵,售后服务。”
乌鸦听完默默飞上房梁,开始说些埋怨的话。
顾无愁才不理他。
老汉是个要面子的人,顾无愁寻思着再送他几张符箓,他未必会要。
所以把他灌醉后,直接贴他身上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反正几张符箓也不算太贵,送就送了,不那么亏的。
也就是在顾无愁把符箓贴完,为老汉重新整理好衣服后。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
顾无愁以为是老汉醒了,转头才看见老汉仍然闭着眼,趴在桌上。
他嘴里吐着模糊不清的,粗糙的酒话:“你问够了……该我问你了……”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有点好听。
老汉潮红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问了一句。
“树的方向风决定……”
“那人呢?”
顾无愁愣了愣,然后觉得这真是个好问题。
他默默举起酒杯,一口饮尽。